仕女巧笑嫣然,才子意氣風發。
龍吟閣大廳中,熙熙攘攘數百文人出口成章,三句話必引經據典,旁人不管聽不聽的懂,都得頷首微笑一副‘同道中人’的模樣。
上首一排太師椅上,頭發花白的松柏靑端著茶杯,眼中略顯不耐。身為國子監大祭酒,從國子監出去的學生,基本上都得稱他一聲‘先生’,其中為官入仕者遍布大玥,可謂桃李滿天下,對于這追名逐利的把戲,實在看不上。
但大玥武人地位太高,文人已經壓不住,當今圣上重視文人,若是不搞這些,長安城恐怕到處都是比武論劍的戲碼,打打殺殺實在有損中原王朝的體面。
所以這種場合,松柏青還是得來,遇上幾個才氣過人的文人,還得開口褒揚幾句。而當今天子也會關注,甚至對詩詞一道頗有研究。
不過詩詞這東西,讀過書學過格律的都會寫,能傳世的幾年幾十年都出不了一首。一場詩會千首詩詞,估計也就一兩首能看,剩下的全是糟粕。
因此審稿這些事情,都交給了乖女兒松玉芙。
此時諸多大儒就坐的案臺旁,燕王宋玉和松柏青商量著來年春闈的事兒,松玉芙認認真真的看著詩稿,不時向旁邊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叟請教幾句。
老叟名為齊星涵,年少時一篇長安賦被先帝看重,名滿京城入仕,擔任御史言官,博學多才在京城頗負盛名。
當然齊星涵更大的名氣是頭鐵,先帝在位二十余載,齊星涵死諫二十多次,硬生生把先帝氣得開口直斥‘齊老匹夫’。而當今天子執政十年,整飭吏治、平息匪患、重視寒門,怎么看都當得起中興之君,只因有次和人下棋忘了時辰,朝會來晚了半刻鐘,便被齊星涵追著咬,至今還有事沒事掛嘴邊上,叮囑當今天子不要玩物喪志。以至于當今天子被煩的連狩獵、踏春之類的娛樂活動都免了。
齊星涵光腳不怕穿鞋的,那是真舍得一身剮,連同為文人的不少大儒都覺得矯枉過正,卻說不過齊星涵,可見這廝的能耐。
不過齊星涵雖然愛較真,詩詞一道的造詣還是有目共睹,此時拿著一沓亂七八糟的詩稿逐字逐句的看,做出來的評價也很中肯,基本上沒人不認。
眼看著詩會過半,其間也出了幾首不錯的詩詞,只是談不上傳世佳作。
松玉芙有些急不可耐,只是一直沒找到在國子監聽到的那首詞,只能不停的瞄向其他人的桌案。
松柏青正與燕王交流,見自家閨女左顧右盼沒半點禮數,略顯不悅的開口:
“玉芙,你看什么?”
松玉芙連忙縮了縮脖子,規規矩矩坐好,柔聲回應:“爹爹,我沒看什么。”
燕王隨和儒雅,見松柏青對女兒這般嚴厲,微笑開口:“玉芙年紀不大,喜歡詩詞歌賦很正常。佳作幾年不出一首,糟粕卻遍地皆是,恐怕也是看的累了。”
松柏青點了點頭,看向下方意氣風發的俊男靚女:“詩詞乃有感而發,年紀輕輕故作傷春悲秋之態,能寫出什么好文章…”
說話之間,坐在旁邊的齊星涵,卻是搖頭接話:“這可不一定,長安城百萬戶,通文墨者甚多,總有幾個天資卓絕之輩,比如這首: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話音一出,七八個愁眉不展的老儒生,都是偏過了頭。
看了半晚上‘一條大河百丈寬,里面魚兒嫩又鮮’之類的打油詩,忽然冒出一句‘風住塵香花已盡’,那感覺就像是洗耳朵,不注意都難。
燕王和松柏青也是微微挑眉,稍微認真了幾分,偏頭看向了齊星涵。
齊星涵年過甲子,歲數太大,念了兩句覺得自個這模樣不合適,便把詩稿遞給了小廝,傳給了在旁邊撫琴的歌姬。
在場數百才子佳人,瞧見這場面便知道有人要出風頭了,都是停下話語偏頭查看。
身著盛裝的青樓歌姬,本就靠這個提升名氣,接過詩稿后便站起身,認真先看一遍,才輕聲開口: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嬌喉婉轉,又墊著點點哀傷之意,把‘繁華落盡、物是人非’的傷感體現的淋漓盡致。僅僅幾句話,便能讓人想象出一個女子歷盡人生風雨的疲憊與凄苦。
松柏青眼前一亮,少有的正襟危坐,仔細聆聽。
燕王表情不變,只是手中輕敲桌案,緩緩點頭。
在場諸多才子佳人更不用說,光是上闕短短兩句,便能看出‘此女’詞句的非凡功力。其意境更是望塵莫及。
不少官家小姐和夫人,都是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名歌姬。
歌姬表情認真,繼續道: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全詞一出,場上安靜了許久。
松柏青摸著胡須,蹙眉緩緩點頭,醞釀許久,卻挑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做評價。
此詞上闕將一個飽經風霜的女子形象展現的淋漓盡致,下闕則描寫了女子經歷風雨之后,生活還得繼續,聽說雙溪那邊的春光尚好,也許可以去那里散散心。但一葉孤舟,恐怕承載不了內心的愁怨。
無論是字句還是手法,都是精妙絕倫,詞中的悲痛情感,更是感人至深。全詞婉轉哀啼,令人讀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當得起千古絕唱四字。
在場的名士大儒,自認沒功底寫出來,哪里敢貿然做出評價。
燕王宋玉蹙眉思索許久,倒是笑了下,轉眼望向下面的才子佳人:
“沒想到詩會之中,還藏了這等奇女子,默默無聞實在屈才。”
“是啊!”
齊星涵摸著下巴,眼中有幾分唏噓:“單憑這首詞,老夫都能去求圣上給這位夫人賜個衣食無憂的安置。我大玥重視寒門,不分文武,不分男女,豈能讓有這等真才學的人,滿心愁怨連個散心的地方都沒有。”
松柏青雖然不覺得會寫詩詞就能當好父母官,但詩詞能寫這么好,才學必然不差。當下也是輕輕點頭:
“此言有理,是哪位夫人寫的這首詞?”
大廳中的才子佳人左顧右盼,顯然也在尋找詞中那名‘半老之齡、滿腔哀怨’的溫婉婦人。
歌姬看了看詩稿署名,遲疑了許久,才不太確定的道:
“許不令…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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