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走了進來,武媚起身道:“可看了太平?”
阿姐給力…
看到皇帝面露笑容,賈平安不禁暗贊阿姐打圓場的功力已經滿級了。
“太平剛醒來,那烏溜溜的眼睛啊!朕看著就心軟。”
帝后存活了三個孩子,全是男的,整日看都看煩了,此刻多了一個閨女,那種新鮮感啊!
李治坐下,“玄奘托你來傳話?”
怎么可能?
“是臣主動提及此事。”
從先帝時開始,玄奘就不斷申請回老家緱氏去看看,可不管是先帝還是李治都一概拒絕。
“為何?”
李治說的很是放松,但賈平安知曉帝王對玄奘的忌憚。
這位法師的威望太高了。
從先帝到李治都在勸玄奘還俗做官,真那么愛惜人才?一方面確實是希望玄奘能做官,用他對西域的熟悉來給朝中贊畫。一方面卻是忌憚玄奘的威望。
彼時崇佛的人多,玄奘對于佛家來說就是領袖般的人物,一旦他高呼一聲…那就太可怕了。
玄奘的家鄉在洛州緱氏縣,貞觀十八年撤緱氏縣,并入現在的偃師縣。
長安距離緱氏不算遠,可兩代帝王卻不肯放玄奘去探親…
“陛下,法師老了。”
帝王的本能是看護自己的權力,有了權力才有江山社稷。任何可能威脅到江山社稷的人都會上帝王的黑名單。
李治淡淡的道:“此事…”
再議?
別啊!
賈平安知曉一旦再議二字出口,玄奘真的就別想回家了。
“陛下,正好法師因鄰居事托付給臣,臣愿意護送法師回鄉。”
我帶著法師去,這樣總穩妥了吧?
別人會造反,我若是造反,當地的豪強就能殊死搏斗…娘的,賈平安那個賤人造反?沒說的,大伙兒弄死他!
這貨才將讓士族絕望,讓大唐的上等人怒不可遏,恨之入骨。
誰都沒有這個‘小舅子’安全。
李治沉吟著。
有戲!
賈平安給阿姐使個哀求的眼色。
阿姐,幫幫忙吧!
武媚莞爾一笑,“平安當初得了法師的恩惠,他這人但凡受人恩惠總是惦記著。陛下,玄奘在長安多年,一直虔心翻譯經書,讓沈丘來一趟吧。”
這是想問問玄奘最近的動靜。
李治點頭。
“臣先去尋太子。”
賈師傅很自覺的閃人了。
知趣!
他一路去了東宮,正好看到太子和人在辯駁。
大熱天的啊!
一群人針對大唐的教育政策辯駁。
“讓百姓讀書,以后誰去種地,誰去做工匠?”
“還有,百姓讀書誰去從軍?”
李弘坐在上面面無表情。
可憐的娃,在不該承受的年齡承受著這些蠢貨的聒噪。
賈平安干咳一聲,李弘抬頭,眼前一亮,“舅舅。”
一群人消停了。
賈平安緩緩走進去,目光平靜。
“為何讀書人就不能務農?為何讀書人就不能做工匠?為何讀書人就不能從軍?”
一群人愣住了。
賈平安坐下,雖說比站著的眾人低,但連李弘都感受到了他俯瞰這群人的優越感。
“讀書人珍貴,所以才有了優越感,可滿大街都是讀書人呢?”
“你等反對什么?不就是想反對百姓讀書,如此你等依舊是人上人。”
“明明是私心,卻非得要尋個大公無私的理由來說。為何?只因你等學的都是儒學,一旦說些私心的話就擔心被別人斥之為偽君子,于是便把那些話改頭換面說出來…私下辯駁隨意,但別在殿下這里裝樣。”
這群人怎么辯駁都好,就是別影響了大外甥。
一個官員剛想反駁,邊上的人低聲道:“陶淵明。”
陶老先生都能去采菊東籬下,你們一群小癟三憑啥就不能去務農,不能去從軍?晉代更有一群神經病連官都不做,整日喝酒玩女人不滿足,覺得不夠刺激,就嗑五石散,隨后去果奔。
“讀了書再去務農,農人就會琢磨如何增產增收;讀了書去做工匠,工匠就會琢磨如何能更好的營造建筑,更好的打造器具;讀了書再去從軍,軍士就會琢磨如何才能打勝仗…你一人我一人,眾人拾柴火焰高,如此才能支撐起更為強大的大唐。”
賈平安屈指扣扣案幾,“不要總想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也得想想大局。自己沒本事就去學,就去努力,而不是通過打壓別人來壟斷權力,有意思嗎?”
一群人被說的懨懨的告退了。
賈平安又給太子灌輸了一肚子的毒雞湯,這才回去。
身后的李弘贊道:“舅舅舌戰眾人,一番話說的堂堂正正,讓人無從反駁。”
曾相林覺得不對,“賈郡公方才一直瞄著墻壁上的橫刀,奴婢都有些怕。”
墻壁上的橫刀乃是皇帝賞賜給太子的,讓他沒事兒也舞幾下…不說聞雞起舞,好歹也得能殺只雞。
那把刀從未見過血,李弘此刻有些想讓它見血的沖動,黑著臉道:“舅舅若是要動手何須用刀?”
他越想越覺得曾相林這廝是在誹謗舅舅,就板著臉道:“太平那邊如何了孤也不知曉,你去看看她可醒來了,快去快回。就…一刻鐘吧。”
曾相林想死。
東宮獨立于皇宮的東側,從這里到皇后的寢宮可不近。一刻鐘來回…
李弘淡淡的道:“怎地…”
“奴婢這就去。”
曾相林沖出來,一路狂奔啊!
他追上了賈平安,迅速超越過去。
賈平安瞇眼看看天色,“那么大的太陽還跑的這么快,人才!”
出了通訓門后,賈平安被曬的難受,就貼著宮墻走。
舒坦!
蔭涼啊!
賈平安突然覺得老祖宗果然都是人才,譬如說蔭官,蔭涼是借著物體的遮掩獲取涼快。而蔭官也一個尿性,靠著祖宗的名聲好做官。
一個乘涼,一個做官。
沈丘在前方緩緩而來。
幾個宮女在偷窺他。
“老沈為何這般引人注目?”
賈平安有些好奇。
陪同的內侍說道:“其實賈郡公的俊美宮中也有口皆碑,不過賈郡公再俊美宮女們也得不到,可沈中官不同,若是他愿意就能一起對食。”
“老沈!”
賈平安招手。
沈丘板著臉走了過來,全程都沒躲避陽光。
可近前一看,這貨依舊是滿頭大汗。
“陛下可答應了?”
沈丘皺著眉,“休得在宮中打探消息,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
“老沈你這個模樣讓我想起一人。”
“誰?”
“東方不敗。”
賈平安樂滋滋的繼續過去。
呵哧呵哧!
曾相林跑回來了,伸出舌頭拼命的喘息。
“不怕熱?”
賈平安贊道:“果然是人才。”
東廠需要你這等人才,西廠也要。
進殿后,皇帝已經不在了。
武媚抱著襁褓在逗弄太平,“若是此行出了岔子…”
她看了一眼墻壁上掛著的小皮鞭。
賈平安下意識的打個哆嗦,“阿姐放心,那些人想借法師的勢也得看我答不答應!”
“你知曉就好。如今那些士族正在惱羞成怒,若是他們鼓動一番,說不得就有人會攛掇利用了法師,你且仔細,否則小心自己的皮。”
哈哈哈哈!
賈平安出了宮門不禁仰頭大笑。
“賈平安出了宮門就在大笑。”
重新回來的皇帝說道:“他上次得罪佛門太過,此舉倒是能緩解一二。”
賈師傅上次直接把方外的富庶給點破了,隨即一番建言后,方外的田地被收了無數,那些佃農也跟著重新變成了納稅戶。
“平安得罪人不少。”
武媚有些擔憂,“不管是方外還是士族權貴,都恨他入骨,陛下,是不是…”
讓我的阿弟升官吧。
唯有做了高官那些人才不敢沖著他下手。
“咳咳!”
皇帝馬上顧左右而言他,“把太平給朕。”
男人!
晚些李治說道:“泡茶來。”
武媚看了泡茶的內侍一眼。
內侍哆嗦了一下。
本來就三片茶葉,皇后看一眼少多少?
于是等李治接到了茶水時,只是看了一眼,差點原地爆炸。
“一片?”
皇后振振有詞的道:“天熱,陛下要小心身體。”
小心眼的女人!
“法師。”
正在看經書的玄奘抬頭,神色茫然,“何事?”
僧人說道:“百騎統領求見。”
玄奘愕然,“他來作甚?”
沈丘進了譯經堂,恭謹行禮,隨后說道:“陛下吩咐…自古…”
一番贊頌人情親情的話之后,沈丘說到了重點,“三日后,賈郡公將率人護送法師回鄉。”
玄奘一動不動。
“法師。”
沈丘有些擔心,若是玄奘因為他的到來出事,他覺得自己出門就能被人捶死。
老僧跪坐下來,歡喜的道:“法師,法師,能回去了,能回去了!”
玄奘張開嘴,兩行清淚緩緩流淌下來。
“家…”
他魂牽夢縈的家鄉。
那一草一木,那熟悉的老井,那熟悉的河流…以及那些熟悉的人。
小賈。
玄奘知曉這必然是賈平安為自己使力的結果。
他深吸一口氣,“轉告陛下,貧僧以身許佛。”
“去洛陽?”
衛無雙覺得這等天氣出行真是受罪。
“去偃師。”
賈平安逗弄著兩個小的,大洪咯咯咯的笑,這小子也沒吃多少啊!怎么就那么胖呢?
“大洪這般下去,我就擔心以后喝水都胖。”
“阿耶,帶我出門玩。”
賈洪拉著賈平安的衣裳央求。
“好。”
“阿耶!”
老幺賈東聞訊趕來。
“都去都去。”
賈平安一手牽著一個孩子,因為身高的緣故必須要微微彎腰。
他帶著兩個孩子去了學堂。
學堂里讀書聲朗朗,先生正在教授學生們識字。
“天。”
“天。”
“地。”
“地。”
“人。”
“人。”
賈洪跟著念。
這孩子還算是聰慧。
老幺呢?
老幺好奇的看著先生,賈平安問道:“可想去讀書?”
“不。”
這娃!
“走!”
賈平安干脆松開手,自己走在前面。
兩個孩子在后面走的頗為穩當。
“哇!”
沒走多遠賈洪就哭了起來。
賈平安回身,就見賈洪指著老幺賈東嚎哭,“阿耶!阿耶!”
“咋地了?”
賈平安問道。
賈洪哭的咳了起來,“三郎…三郎他打我。”
賈平安皺眉問道:“三郎可是打兄長了?”
這話怎么就不對勁呢?
弟弟打兄長,這兄長也太差勁了些吧?
賈東平靜的道:“阿耶,是二兄先動的手。”
“是你!”
“是你!”
復讀機模式開始了。
賈平安看了后面的徐小魚一眼。
徐小魚晚些過來低聲道:“二郎君先推了三郎君一把,三郎君就掐了他一下。”
嘖嘖!
這手段隱蔽,大人無法查出來。
賈平安看了賈東一眼,發現這個孩子…真的讓人頭痛。
一家四個孩子,老大還行,頗為穩重,有長子風范;兜兜就不說了,說起來老父親唯有淚兩行;老三賈洪是個傻樂的,吃啥都長肉,一看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老幺整日不愛說話,別看小,陰招一套一套的…
后世都是獨生子女,家長們依舊抱怨不停,什么孩子調皮不好帶,什么孩子經常不聽話…來看看這個。
后世那些生了七八個的怎么帶?
沒法精細的帶,否則家長啥事都不用做了,整日在家帶孩子。
所以在獨生子女之前的孩子,基本上都是放養出來的。自己在孩子堆里打滾,被打,打人,一起玩,一起逃課,一起挨家長毒打…
這樣的性格養出來的孩子固然不夠精細,甚至孩子有什么心理毛病家長也不知道,也不在乎。
但有個好處:糙!
還有一個李朔,那孩子是賈平安少有不操心的。
也沒辦法操心。
按照高陽的方式教養,結果孩子變成了貴二代,如今也就是在父母的面前露出些孩子氣,在別人的面前儼然就是一個郡公。
回到家中后,賈洪開開心心的重新尋了賈東玩耍。
這孩子真是…
“郎君。”
云章悄然而來,讓賈平安感受到了一絲驚悚:昏暗的夜里,殿內坐著呆滯的帝王。一個女官拎著一段綢緞,不帶一點聲息的走到了他的身后,欠身說道:“陛下,該上路了。”
云章穿著青色的長裙,一頭烏發挽起,微微豐腴的臉細嫩,神色肅然。
“何事?”
對于這位前女官,賈平安給了她應有的尊重。
兜兜需要學習一些手段,這等手段衛無雙和蘇荷在宮中時也會,但和云章比起來她們就差遠了。
“郎君,小娘子該出門去轉轉了。”
云章饒有深意的道。
“還早。”
賈平安不準備太早讓兜兜去尋找自己的小伙伴,“我的女兒不該是柜臺上的商品,任由那些人家去指手畫腳,評頭論足。”
郎君果然是與眾不同…
云章輕聲道:“貴女總得要有自己的朋友。”
這個女人妥協了,從讓兜兜去展覽變成了讓兜兜去交友。
“好。”
道德坊中也有女娃,但和兜兜相比無論是地位還是見識都差得太遠。隨著年齡的增長雙方連共同話題都尋不到。
我的孩子終究要變成上等人嗎?
賈平安想到了自己前世看著上等人那種復雜的情緒,羨慕吧,沒有,因為彼此差距大的驚人。
——唯有能追上的距離才能生出羨慕,否則就是虛無縹緲的嫉妒恨。
他聽著那些上等人說著自己不懂的上等話題,看著他們矜持的微笑…衣冠楚楚的男女們都在矜持的微笑,隨后舉杯。
但他厭惡這樣的日子,不喜歡讓自己去虛偽的應酬著什么。
人生太短了,沒必要勉強自己。
有人笑他酸,可后來他的境遇改善后,依舊沒有往另一個圈子里扎,而是淺嘗即止,隨后恢復自己的生活。
“也好。”
兩個婆娘都贊同云章的看法,衛無雙出面打聽,很穩妥的把兜兜的第一次單獨出行安排在了自己的閨蜜張琴家中。
第二日兜兜就穿著新衣裳出發了,臨行前一臉不舍,讓老父親的心都要碎了。
云章將會陪同她一起。
到了前院,云章尋到了杜賀。
“兩個護衛。”
杜賀很謹慎的派出了徐小魚和段出糧的組合。
“小魚機靈,若是有事他能周旋。段出糧無事莫要讓他出手,一出手…就怕拉不住。”
很好的組合。
杜賀覺得唯一的遺憾就是段出糧不大受控。
云章贊道:“一旦遇到事就該是雷霆萬鈞,段出糧這等人不錯。”
我怎么覺著你這個女人比我還狠呢?杜賀:“…”
云章看著他,“郎君說過,人不狠,站不穩!”
誠哉斯言。
杜賀決定晚些就和娘子較勁,看誰狠。
“小娘子出來了。”
兜兜穿著新衣裳,習慣性的喊道:“阿福。”
“嚶嚶嚶!”
阿福眼中含淚想跟著,卻被賈昱控制住了。
“今日出門做客,不許帶阿福。”
蘇荷板著臉,“去了就好好玩,不要去得罪人。”
你這個憨婆娘!
賈平安馬上唱反調,“咱們家的規矩…”
兜兜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對。”
兜兜上了馬車,隨即是云章。上了馬車后,她掀開車簾,對賈平安和蘇荷微微點頭。
馬車出去了。
蘇荷有些悲傷。
“兜兜大了。”
孩子大了就會離開父母高飛,在這個時候父母該做的是放手,而不是變成拖住他的鉛墜。
可兜兜才多大?
賈平安心如刀絞,黑著臉道:“兜兜才七歲,什么大了?還得吃家里十幾年的糧食呢!”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