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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1章 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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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在等待玄奘表態,宰相們恨不能湊過去給他灌輸些國事為重的話。

  可不能啊!

  玄奘很忙,這是眾所周知的,他忙著翻譯經文,誰來都不好使。

  但這等局面之下…看看那些僧人,看看那些信徒。

  這就是個柴火堆,只等著一個火星子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外圍,王晟愜意的道:“朝中有我等在,方外有他們在,帝王…”

  “噤聲!”盧順義冷冷的道:“你得意忘形了,小心給王家招禍。”

  帝王現在還手握軍隊,真要逼他魚死網破,說不得他就敢悍然一擊,在自己倒下之前把世家門閥全給清剿了。

  所以帝王和世家門閥的關系很古怪,一方面用,一方面戒備…雙方形成平衡的時候就是蜜月期,日子蜜里調油啊!

  可等平衡被打破后…譬如說前隋楊廣時期,楊廣雄心勃勃想掌控大隋,可攔路虎世家門閥不肯,于是平衡就被打破了,大隋也二世而亡。

  大唐的帝王就聰明了許多,一方面用世家門閥,但先帝卻有自己的一套人馬,扶持起來后,新的平衡再度形成,所以才有了貞觀之治。

  世家門閥可以輕視帝王,但你不能去挑戰帝王的底線,這樣會打破平衡。

  王晟拱手,“老夫失態了。”

  “看熱鬧吧。”盧順義深吸一口氣,愜意無比。

  玄奘緩緩說道:“佛門廣大,普度眾生,我等出家便是要修持己身,苦學佛法,傳播佛法…多年前的高僧們傳播佛法時并無金碧輝煌的廟宇,他們借用了善信的屋宇,哪怕在簡陋之地他們也甘之如飴,心中一片光明。今日…”

  他回身看看大慈恩寺,“今日我等卻居于繁華之地,這是方外,還是世俗?若是方外,我等可有修持己身之念?”

  他看著眾人。

  有人昂首,有人低頭不敢和他對視…

  “有人對貧僧說過,方外人也是人,只要吃喝拉撒就脫不了貪嗔,就脫不開凡俗欲望,貧僧不以為然。可近日有人告訴貧僧,方外已然聚集了無數田宅和人口,可是如此?”

  那些僧人愕然。

  許敬宗低聲道:“法師這話,不對啊!”

  李勣搖頭,“聽著。”

  一個僧人說道:“法師,那些都是善信們施舍的,用于侍奉佛…”

  玄奘低聲嘆息,“可最后享用這些的卻是我等,借用佛之名,行享用之實,貧僧罪過大矣!”

  他緩緩盤膝坐下,輕聲道:“當年貧僧出家時,就想著一人一缽行遍天下。可如今貧僧卻身居這等金碧輝煌之地,捫心自問,貧僧可還記得當年的念頭?忘記了…在這些歲月中當初的念頭被貧僧忘卻了…”

  他看著眾人,“為何積蓄田宅人口?”

  “那是…”

  有人剛想辯駁,玄奘搖頭,“你等可以拒絕。”

  這話一出,連李勣都不禁挑眉贊道:“法師虔誠,令老夫欽佩之至。”

  玄奘緩緩說道:“若是一心修持己身,若是一心只想傳播佛法,居于深山大澤不覺荒涼,身處鬧市卻心中寧靜…我等吃用為何?兩餐飽腹即可,一身遮體衣裳即可,看看你等…”

  眾人不禁看向了那些僧人。

  衣裳簇新,面色紅潤白皙…

  “想做富家翁,可去紅塵打滾。”玄奘起身,“一心想修持己身,弘揚佛法,那便要有所舍棄。難道你等不要,那些善信還能強行把田宅人口塞給你等不成?”

  最后一句話一出,現場一片死寂。

  一個老婦人緩緩跪下,“法師慈悲!”

  “法師慈悲!”

  那些信徒緩緩跪下,虔誠的念誦佛號。

  李勣不禁贊道:“這才是真正的高僧。”

  連李義府都贊道:“法師慈悲。”

  有僧人突然跪下,“弟子往日錯矣!”

  玄奘平靜的道:“為時未晚。”

  有人看著悻悻然,欲言又止,玄奘神色平靜的對身邊人說道:“方外是修持己身,弘揚佛法之地,把大慈恩寺寺的寺奴都送回去,每人留下三十畝地,其它的都送回去…從今日起,貧僧下地耕作…”

  “法師!”

  一個老僧勸道:“法師還要翻譯經文…”

  玄奘微笑道:“不勞作不得食,勞作之余翻譯經文,貧僧甘之如飴。”

  他轉身進了大慈恩寺,身后佛號聲不絕于耳。

  “這是真正的高僧。”

  包東和雷洪在一起,唏噓不已。

  雷洪點頭,“賈郡公說法師心中只有佛法,再無其他。”

  朝中,彈劾依舊在繼續。

  “如今長安震動,要亂了!”

  皇城中議論紛紛,有人義憤填膺,有人背地里一臉陰笑…

  宮中,李弘正在請罪。

  “讓太子起來。”

  李治卻頗為平靜,王忠良趕緊去把太子扶起來,諂笑道:“陛下在此,殿下無需擔憂。”

  這個蠢材!

  李治指指邊上,王忠良一臉懵逼的過去跪下。

  “可我一番話卻讓阿耶阿娘受苦,我…錯了。”

  李弘眼眶都紅了。

  這個孩子絕口不提那番話的對錯,定然是認為自己無錯,卻為了父母跟著受累而愧疚不安…

  李治眸色柔和,“天下事眾多,這等紛爭只是一隅。何為天下?五郎可知?”

  李弘說道:“天下…是由無數人組成的一個團體。”

  “很是不錯。”李治笑道:“那無數人便是天下的根基,施政就要以這無數人為由,帝王若是偏向誰,這個天下就會失衡…

  前漢時世家門閥和豪強權貴不可一世,這也是帝王自己出的岔子,后續發現了問題便想用內侍來抗衡,可內侍也不安分,最終帝王就成了玩偶,不滅何為?”

  這是帝王之學!

  李弘抬頭,“阿耶,難怪都說帝王乃是天下安危集于一身…”

  “所以帝王挑選國儲要慎之又慎。”

  登基多年后,李治已經能很從容的面對這個問題,“若是不慎,一人之錯便要天下人來承擔,何其不該?”

  “你要記住,宮中人可用,但不可大用。”李治看了王忠良一眼,“帝王深處宮中,一旦有變,非死即是傀儡。前漢十常侍之事便是教訓。”

  “是!”

  “外面的人也不可全信,一旦帝王對臣子推心置腹,那便是災難的開端。”

  王忠良聽的渾身打顫,恨不能把耳朵遮住。

  武媚看著李治,微微搖頭。

  這等話此刻給太子說是不是太早了些?

  李治置之不理,“帝王無情,并非說帝王狠毒,而是帝王以天下人為己任,若是帝王有情,那也是對著整個天下,若是帝王對某人,或是某些人有情,那這些人會很快成為天下的禍害…你讀過史書,當知曉此等事。”

  李弘若有所思,“帝王一旦偏愛,就會…”

  “失衡。”李治含笑道:“帝王無情才不會失衡,你心中有天下,如此臣子和內侍在你的眼中并無區別,你會用天下人的利弊去衡量這些臣子和內侍,如何做對天下人最好…那么你就去做,而非是你喜歡某個人,就偏愛他,賞賜不斷,恩寵不斷。

  記住了,不管是你的近臣還是你喜愛的內侍宮人,都不可偏愛…

  記住,你的眼中只有天下!這便是無情,這便是帝王之道。”

  “是。”

  李弘依舊有些懵懂,但一絲明悟卻漸漸升起。

  原來帝王無情嗎?

  那阿耶為何要偏愛那對母女?

  舅舅說只要人還在吃喝拉撒,就逃不過凡人的欲望,酒色財氣四面墻,凡人就被困在中央。

  “五郎可是有話要說?”

  李治心情不錯。

  武媚也笑道:“五郎聰慧,想來也有些領悟。”

  李弘脫口而出,“阿耶,是凡人就逃不脫欲望,帝王也是如此,帝王無情可是把這些欲望也拋卻了?”

  這個孩子!

  李治心中苦笑,干咳一聲,發現皇后正在含笑看著自己…

  這個悍婦覺得五郎是在為她說話吧。

  “欲望要有節制,再進一步…”李治面色凝重,“再進一步,欲望由人生成。帝王無情,享用了欲望,卻視那些人為草芥,明白了嗎?”

  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術。

  朕享用了美人,卻視美人如草芥,不沉迷,隨時都能超脫出來。

  這也是一種無情。

  “錢財為天下所用,帝王斂財便是愚蠢,說明帝王掌控不了天下…”

  “各等勢力都有用,帝王要學會平衡他們,要學會去利用他們…”

  這一堂課堪稱是無價之寶!

  一番話里直指人心…帝王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但帝王身負天下,要高居云端俯瞰人間,冷漠無情…

  李弘覺得腦子里很亂。

  “陛下,陛下!”

  外面來了人,王忠良抬頭,李治頷首,他起身出去。

  少頃他帶著一個內侍進來。

  “陛下,先前大慈恩寺前聚集了許多僧人和信徒,玄奘法師隨即出來…”

  李治和武媚相對一笑。

  “…法師說大慈恩寺的寺產除去每人三十畝地之外,全數歸還,那些寺奴也全數歸還,法師還說…”

  內侍面露欽佩之色,“從今日起,法師也要親自下地耕作…法師說,耕作之余再去翻譯經文,他甘之如醴。”

  李治難免動容,起身道:“法師身體虛弱,不可如此…”

  武媚說道:“陛下,大慈恩寺中自然會安排僧人來照拂法師,不過寺奴為何退了回來。”

  皇帝想打擊的是那些藏身于寺產中的隱戶和田地。

  那內侍說道:“法師說當年高僧傳播佛法時,只是托缽乞食,衣裳遮體罷了,如今身居金碧輝煌之中,身邊寺奴環伺,有違初衷。”

  李治贊道:“法師一心修持,這才是真正的高僧。”

  不過還有個問題…

  剩下的事兒怎么處置?

  太子點炮,皇帝揮刀,賈平安加入戰團…沒有成果他們不可能會收兵。

  剩下的事兒和李弘沒關系了,他目前的任務還是讀書觀政,安心做好國儲的本分。

  回到東宮,蔣峰等人焦急不已,“殿下,可曾被責罰?”

  太子被責罰威望就會受損。當帝王頻繁責罰太子時,幾乎就是在對外界發送信號:太子無能,不堪為國儲。

  當初李承乾怎么動的手?

  兄弟們的逼迫是一回事,外部環境大變也是一回事。

  他不動…別人也希望他動。

  ——陛下覺著你不堪為國儲,要么自己滾蛋,要么…

  李承乾就動了,一動無數人高興樂呵。

  隨即拿下,好了,太子滾蛋了。

  東宮一干人等都焦急的等待著消息。

  李弘一臉無奈,蔣峰心涼了半截。

  “阿耶說…孤說得好。”

  正在喝茶的張頌張口就噴。

  蔣峰目瞪口呆…

  “說得好?”

  “陛下不是說焦頭爛額了嗎?”

  “胡說。”李弘冷著臉,“陛下從容不迫。”

  少年,你在哄騙老夫…張頌把茶杯一放,“臣告退。”

  他一溜煙跑出去,在皇城里尋了個熟人。

  “什么呵斥?玄奘法師出面了,說是方外就該以弘揚佛法為要務,弄了那些田宅和奴仆來…那是富家翁。富家翁當回紅塵中去打滾,而方外人就該衣食簡單…對了,法師說從今日起他親自耕作…”

  張頌呆滯了,晚些失魂落魄的回去。

  蔣峰見他回來就低聲問道:“如何?”

  張頌搖頭,“法師出來了,說…蓄積田宅,使奴喚婢的不是真正的方外人…他老人家要親自耕作,還把那些寺奴和多余的田地都還回來了,戶部尚書竇德玄親自去接,整個戶部都為之震動…”

  蔣峰愣住了,良久說道:“也就是說…殿下此舉得了人心?”

  張頌點頭,“都說帝后慈悲,殿下慈悲…”

  二人進去。

  李弘站在了書架前,手中拿著一本冊書全神貫注的翻看,那眉微微蹙著,格外的認真。

  依舊稚嫩的臉上帶著威嚴!

  戶部那里熱鬧非凡。

  玄奘法師的弟子來了,送上田地名冊,一群群寺奴就在皇城外,等著接收。

  竇德玄贊道:“法師慈悲。”

  可方外卻炸了。

  “法師,外面許多人求見。”

  剛從地里回來的玄奘正在捶打著雙腿,感慨著自己當年能跨越萬里往返西域,此刻卻不過勞動半日就不堪重負…

  聞言他淡淡的道:“心中有佛法的自然有分寸,心中無佛法的,此刻腦子里盡數都是田宅錢糧人口,這等便是方外的富家翁,貧僧見了何益?還不如多翻譯幾頁經文。”

  僧人出去,大聲的道:“法師剛從地里勞作歸來,正準備翻譯經文,你等自去吧。”

  那些僧人頓時牢騷不斷,但玄奘威望太高,終究不敢出言喝罵。

  “他倒是能吃苦,可我等呢?他把田宅寺奴都舍了,我等呢?”

  “那你要不也舍了?”

  “舍個屁!沒了那些東西,整日守著一個空蕩蕩的的寺廟,誰愿意來?”

  誰愿意來?

  這話引得眾人不禁唏噓不已。

  “不交!”

  “對,不交!”

  一群僧人義憤填膺的回去了。

  “法師。”

  玄奘已經開始翻譯經文了。

  “那些人說不交。”

  玄奘平靜的道:“是非都是自己惹的,本想修持平靜心,可卻為了錢財奴仆而心浮氣躁,這如何修持?”

  這時候要看皇帝的。

  第二日皇帝召集了重臣們議事。

  “玄奘法師慈悲。”

  皇帝一開始就把玄奘拋出來,“一人三十畝地極為妥當,奴仆全數退回…”

  氣氛突然有些…不對勁。

  李義府硬著頭皮起身,“陛下,臣以為天下方外皆該如此,每人三十畝地之外,但凡有田地人口的,一律按照律法繳納賦稅,租調庸一個不少。”

  “咳咳咳咳!”

  有人在劇烈咳嗽。

  沒法不咳嗽。

  一旦租庸調都不少,那些田地還得要繳納租子給寺里,瞬間就成了大唐最苦的一群人。

  他們相當于要繳納雙倍的租稅,這要出事啊!

  有人硬著頭皮出來說道:“陛下,李相此言不妥,若是如此,那些方外人豈不是連自己都養不活了?”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他們不是有三十畝地嗎?租庸調都管不著他們,不用交納地租和服役,什么都不用交…”

  眾人一看是賈平安。

  果然,這貨出頭了。

  “還有一事。”

  賈平安既然出頭就不準備退縮,“除去方外人之外,那些人可是大唐子民?若是,那么他們就該繳納賦稅,為何能免除?若不是,那他們是什么?”

  幾個想和他辯駁的人啞口無言。

  賈平安目視眾人,“方外要什么?是要弘揚佛法還是要榮華富貴?”

  這個助攻好。

  李義府松了一口氣,第一次覺得賈平安這人也不是那么讓人惡心,至少他也會惡心別人。

  但該來的還得來,剩下的事兒他李義府必須要跟上。

  老夫的命好苦…

  李義府干咳一聲,“陛下,臣以為當盡快頒布敕令…”

  李治面色微沉,“朕…猶豫再三…”

  李義府正色道:“陛下,臣聽聞許多方外人都贊同如此,陛下何苦要為難他們呢?”

  這個信口雌黃的李貓…何曾有人贊同這個?

  李治為難不已。

  “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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