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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使命

  如果沒有蔣連領路,穆典可猜自己就算拿著輿圖,也未必能尋到這座隱蔽的廢棄宮苑來。

  此苑據說是前朝末哀帝司馬璋為安置一名心愛的男子琴師所建。

  因這一段不容于俗的愛情,哀帝在余生長達八年的時間里,棄洛陽后宮的三千粉黛于不顧,長期駐留建康行宮中。

  后南北交戰,北國和柔然聯軍一度打到洛陽都城下,引發貴族大規模南遷,哀帝理所當然地將朝堂從江北搬來了江南。后哀帝中丹鶴毒身死,劉氏篡位自立后,建康便取代洛陽成為新朝的都城。

  本朝開國之初風氣清正,武皇帝劉統誓要一掃前朝奢靡之風,崇樸返簡,登基后并未大肆興建宮室,只將前朝行宮略微改擴,作為新朝的宮殿。

  其武將出身,不懼邪祟。不知是出于對先君主的愧疚,抑或其它什么原因,唯獨封禁了這所哀帝中毒身隕的宮苑。

  有傳聞苑中每至深夜,便有琴聲傳出,徘徊數里不絕,如泣如訴。附近宮室少有妃嬪敢居住,久之成為冷宮環繞之地。

  苑外蓬蒿數尺,烏鴉聚居,荒涼晦氣,宮人多繞道行。

  方容失勢,宮中多的是眼線監視方卿言的一舉一動。蔣連并不能送穆典可到門口,只遠遠指明位置,交待了內中情形,便改道去了。

  以穆典可的身手,甩掉幾個不會武功的宮女易如反掌,須臾折回,撥開深草見宮門。

  入苑不過三尺,天光即轉昏冥,道旁假山池石上有暗影斑駁,陰風夾道,其聲如縷。是有陣法。

  大陣環苑墻四十丈,隔絕了盛夏陽氣,青天白日下生生辟出來一個陰間。琴苑鬧鬼的說法大約就是這么得來的。

曲徑繞行四十丈,一道天然石屏后,又是風和日麗天  苑里頭全無外面衰敗氣象,青瑣丹墀,琉瓦如鱗,白玉為階,煌煌然天家派頭,只有些冷清。

  只見方君與和一個灑掃的老宮人。

  老宮監身形佝僂,發白如雪,一身舊衣似宦服,卻與本朝式制不同。從年齡上來看,許是上一朝入宮的小宮監,不知什么機緣,在這座禁閉的宮苑里生活下來,熬過三朝,成為老監。

  見有人來,老人干枯的身軀瑟縮了下,雙手緊握掃把呈警戒姿。

  方君與微微側了下臉,并未抬頭,說道,“無事,是故人。”

  聲漫漫,如水滌蕩過俗世塵埃,舉世便只剩下通透與清涼。

  穆典可走到玉案前,在方君與對面坐下。

  六年不見,故人容顏未改,只眉角眼梢多了風霜痕跡,氣韻變得大不一樣。有別于從前動輒倚靠,一副慵懶散仙人的做派,他此刻坐得端直,頭發也用玉冠箍束整齊,垂目凝神書寫。

  端方君子,皎皎月明。

  穆典可揀起硯中磨條,緩緩畫圈研墨。

  從前時候,她也勸過方君與:既好音律,又于此道有過人天賦,不若勤勉些,精進深研,或著書立典留于后人。他笑她小小年紀,迂腐如老朽,人生世上,不過天地間借一隅暫住,盡歡當下,要那虛名干什么。

  他做了游戲花叢的風流客,總在笑,卻非歡顏。

  如今埋首故紙堆中,靜心為學,大約才是回歸了本心罷。

  “那日去看你,還剩一句沒話說,是知道說了沒有用。”方君與提袖落下當頁最后一筆,終于有空搭理穆典可,笑了一下,頗見無奈,“從小就是個犟脾氣不聽勸的丫頭。不讓你來,你還是要來。”

  穆典可也笑了笑。

  她后來也猜到了,那句話完整是,“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份暴露了,你不要去京城,也莫牽涉其中。”

  “就當來見見你了。”穆典可說道,“平日里總不得閑,你又行蹤不定,想見一面實難。”

  方君與抬頭,唇角染一抹笑,眼神略帶戲謔,打量穆典可。

  好一會。

  “胖了。”最后他說道,撩起潔白大袖,在筆洗中滌墨。

  羊毫筆上油煙墨在清水中蕩開一圈一圈的深淺墨痕,氤氳散開,鋪連成水墨層云,畫圖也似,“看來常千佛待你不錯。”

  穆典可曉得他其實要說“變了”。很多人這樣說過她。

  “那我也不是全指望他的。”她放下磨條,嘟噥道,“我自己也很不錯。我兒子也聰敏可愛。”

  方君與失笑,“還是聽你頂嘴順耳些。年紀不大,偏學人老成講話。”

  又問,“有畫嗎?”

  “有。”多年不見,兩人默契猶在。穆典可背轉過去,從大襟中摸出一幅疊合熨帖的小畫來,還帶著體溫,在玉案上鋪開。

  是去年深秋,擅人物丹青的鄭家三表哥來常家堡做客,為母子四人畫的。

  當天穆典可恰好穿一身紅衣,帶三個小家伙在后山賞楓葉,被鄭領看見,覺意象極美,提出要給他們作畫。畫中母子四人依石階錯落而坐,俱彎了眉眼托腮笑,腳下紅葉鋪地,背后是一望無際的霜染層林。

美則美矣,成缺后來因為坐太久,耷著腦本章未完,繼續下章閱讀  袋睡著了,被鄭領搖醒,還委屈地哭了一鼻子。

  “小的可愛些,白白胖胖,像雪團子。”方君與仔細端詳,說道,“大的像你小時候,靈氣逼人。”

  “靈氣有什么不好。”穆典可道,“他爹又不是我爹。”

  方君與曉得穆典可心中有結,也不和她計較,笑道,“何曾說過不好了,大的更討人喜歡行不行?”

  “那也不行。”穆典可把畫疊起來,不給他看了,“小的也靈氣,也討人喜歡。”

  “真難伺候。”方君與不哄她了,置筆筆架上,甩了甩大袖起身。

  正是爐紅茶沸時。

  他走動起來,正如一樹瓊花月下臨風,提了紫砂茶壺回來,往公道杯中注茶。又洗盞分茶。一串動作行云流水,端的仙雅已極。

  能在久廢之苑中喝到今年的明前茶,實屬意外。

  方容兩家雖為自保囚了方君與,到底沒有苛待他。

  “你父親遇赦出獄了。”穆典可說道,“你的逮捕令也撤銷了。”

  方君與點頭,“昨日貴妃派人送信來了。”

  他說得淡淡,讓穆典可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那你作何打算?”她盯住方君與的眼睛,想從那雙沉靜的眸子里看出一絲隱藏的不甘來,卻沒有。

  “你如今已是自由身,不必再隱姓埋名生活。”

  方君與笑了笑,“君恩反復,方容經不起一點風浪了。”

  這是要留下的意思。

  確然,要使方容這艘防雨飄搖的大船不因前朝事而加速翻覆,最好的辦法就是劉氏朝廷永遠也找不到方君與,無法將兩家欺君罔上的罪名坐實。

  還有什么地方,會比燈下黑的皇宮禁苑更加安全?

  穆典可低頭啜茶,久不語。

  方君與卷書敲了敲她的頭,依舊笑,“又不是生離死別。隔個三年五載,想起就來看看我,不要來得太勤。這地方幽靜,又有諸多典籍可查詢,正好像你說的,著書留典,傳于后人。于我,也算是個好歸宿。”

  穆典可眼中有癢意。

  方卿言放心讓她來見方君與,就是料定自己帶不走他罷?

  方容是兩個神奇的讓人既敬佩又不解的家族。

  族人的擔當與使命感從小就融進了骨血里。

  最不喜爾虞我詐的方顯磨平了棱角,肩負起引領兩族的重擔;心在遠方的方遠與也終在逃離多年后心甘情愿地回到這個牢籠,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還有容翊、方卿言,他們本有能力博取一個光明的未來,卻為了更多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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