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穆滄平所言,常家堡眾多醫堂藥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穆典可如今身份不同,一舉一動干系到千萬人身家,再不得如從前隨心所欲。
入宮一事,她沒有交給莫以禪父子去辦,而是動用了從穆滄平那里借來的人手。
是歆白歌去聯絡的。
“不用擔心我會害你。”歆白歌說道,“天師道凋敝,我叔叔自刎,根在灑金街那場刺殺。技計不如人,身死名滅原屬尋常,與任何人無尤。我只是沒想通,你為什么要殺歆紅語?”
黎家兄妹相處,從來都是連名帶姓地稱呼對方。聽上去并不會讓人感覺到冷漠和疏遠。
而從歆白歌口中說出歆紅語的名字,立馬就教人知道,她并不喜歡自己這個死去多年的妹妹。
“她做了很多事,逼我回到穆家。”穆典可說道,“因為她堅信,只有拿捏住我,我二哥才會就范,才會回到洛陽。”
歆白歌就明白了。
她與歆紅語雖是親姐妹,并不一處長大。
被父母嬌養著的妹妹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任性,驕縱,好耍小心眼…她都覺得沒什么大不了。
唯有一樣讓她反感:歆紅語對一切看上的東西,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否則寧愿毀掉。
果然歆紅語最后死于這一缺陷。
她其實能夠理解穆典可。穆子衿性情剛毅,待人接物卻仁弱,寧可自苦也不愿傷人。看清了這一點的穆典可勢必要替他剪除身邊的禍患:最初是歆紅語,后來是穆嵐。
廖十七之所以能為穆典可所容,在穆子衿身邊一留數年,成為最后的贏家,乃是她心思足夠純凈,從未有過害人之心。
“你們兄妹感情真好。”歆白歌由衷說道,笑笑,又道:“有一年穆嵐忌日前,你大哥喝了點酒,將醉未醉時同我說,他真的很羨慕穆子衿。我以為是因為穆嵐的緣故,現在看來,也許不全然是。”
穆典可也笑了笑。
她待穆子衿好,是因為穆子衿值得;穆子衿也饋之以好。
她和三哥穆子焱也同樣要好。
只是這些話,不必說給身為長嫂的歆白歌聽。
歆白歌辰時出門,日暮方歸,帶回來宮里的消息。
今日一早,劉顓下詔褫奪了方卿言的貴妃封號,降為嬪,發往冷宮。
原因是竇氏去世當晚,方卿言酒后帶一名宮人夜闖雍和宮,屏退左右后與竇氏單獨待了有一炷香的時間。
這當中,兩人談了些什么無人知曉。但據守夜的宮女和宦官們交待,隔門隱隱聽到爭吵聲。
后來方卿言離去,近侍的宮女入內,看見竇氏捂著胸口倒在床頭,大口大口地喘氣,一副被氣得不輕的模樣。
地上還有潑灑了的湯藥和碎碗瓷片。
方卿言是午夜闖宮,竇氏子時才薨,臨死前神思清明,還召見了劉顓和幾位大臣,整整一刻,并未提到方卿言忤逆之事。
然而有道是墻倒眾人推,有心人挖出了方卿言悖逆之舉,試圖將竇氏的死與她扯上些關聯。
前朝與后宮聯手,請求處死方卿言的折子雪花般往劉顓御案上飛。
如此迅猛的呼聲下,劉顓足拖延了一天一夜才做處置,可見對這位昔日寵冠六宮的愛妃仍念著舊情。
方卿言倒下了,方之霖卻出了牢獄。
原來是竇氏臨終前留下懿旨,細數方容多年來于國之功,請皇帝網開一面,寬赦兩家欺罔之罪,亦借此彰顯對前朝遺民的包容和接納之心。
說來諷刺,當年文帝病逝,竇氏屬意自己的兒子康王。是方容兩家堅決擁護劉顓這個當時羽翼未豐的太子,一力扶持他上位。之后又輔佐他苦力經營,一步一步擺脫竇氏的掌控,奪回朝政大權。
卻不想,最后要滅方容的人是劉顓,力保兩家的卻是在方容手下吃盡了苦頭的竇氏。
竇氏成為太后之前,洛陽竇家勢力并不顯赫。
她從一個小小的嬪妾,一路扶搖而上被封為皇后,至太后,至太皇太后,一路腥風血雨,手下有太多無辜者的亡魂,算不得一個好人,卻毫無疑問是一個有著大格局的清醒之人。
她保方容,不是保哪一人,或者哪一族的平安,而是保邊境穩定,民心所向。
可惜劉顓看不明白。
他一心想抓權,滿朝文武一心想把方容拉下馬。竟忽略家門外,敵國的鐵騎已整裝待發,正在等待著他們自毀長城。
穆典可是在進京第三天入的宮。幾經交接,最后由一名年老的嬤嬤帶領去冷宮見方卿言。
六月天炎,宮城夾道里卻泛著陰陰的冷。
像是這深宮里從未消散的冤戾之氣一點一點洇進了磚縫里,經年沉淀,成為高墻琉瓦的一部分,無時無刻不向路過的人訴說著那些掩埋在陳舊歲月里的往事——被掩埋的如花生命、似錦年華;被扼殺的鮮活與熱情。
冷宮在皇宮盡頭,方卿言住在冷宮的盡頭。
本章未完,繼續下章閱讀 自長長的甬道走來,所見女子莫不貌美,只是眼中沒了光彩:有的瘋瘋癲癲,有的麻木混沌,有的哀戚垂淚…方卿言不一樣,她坐在破舊的方桌前,用洗凈的瓦片挑了搗爛的鳳仙花汁涂染指甲。
太皇太后新喪,闔宮縞素。冷宮亦不例外。
她穿著一件并不合身的粗麻衣裳,鴉發高綰,用一支白玉簪定住,垂頭專注地染著指甲,神目淡然,天然高貴。
仿佛這破檐爛瓦,野草叢生的荒涼小院并不是冷宮,而是堆金鑲玉的鳳藻宮。住在哪里,有沒有貴妃頭銜的加持,都不妨礙她風華無雙,冠絕六宮。
“娘娘,國喪期間,不得飾鮮艷。”老嬤嬤出聲提醒。
方卿言抬頭,始知有人來。卻不理,翹著手指繼續,恣驕已極。
老嬤嬤將穆典可送到,任務已達成,悄然退走。
穆典可走過去,將容翊的手箋放在桌面上。
方卿言一行染甲,抬眼漫不經心地瞟來,忽地手一錯,一滴紫紅色花汁飛出,滴濺在墨跡上。
她的目光定在字箋上,過了好一會才抬起,攫住穆典可的臉。
“你就是穆四?”她神情好似疑惑,盯住眼前平平無奇的臉孔,看了又看,搖頭,“他們都說你像…”
很快她就反應過來,“你易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