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東方,離天亮還有整一個時辰。
穆典可穿戴好,先去合生堂向常紀海辭行,看了尚在熟睡中的孩子們。回來梧院,常千佛已然起了,正披散頭發坐在床頭,檢查她的行囊是否有缺漏。
從前不覺遠行是件多么大不了的事,一人一匹馬,有時候連劍也不帶上一把,千里萬里外,說去就去了。
但這種有了羈絆的感覺,也并不差。
“今日我給你梳頭罷。”她躡足上前,從身后輕輕抱住了他,“從前總是你給我綰發、描眉,我為你做的卻不多。”
“你愿意來我身邊,就是為我做的最好的事情。”
“那可不是。”穆典可把手臂收緊了圈,佯作委屈,“我還給你生兒子了呢;我還給你算賬,管家務事…”
“這不是挺明白的嗎?”常千佛笑起來。
成婚以來,少有久別離。
穆典可梳得認真,先將常千佛一頭烏黑長直的頭發打散,抹上刨花水,再用檀木梳從發根到發梢細細梳理。
一遍兩遍發絲纏,三遍四遍掌中依,第五遍六遍梳的就是不舍了。
“孩子們,就辛苦你了。”束上發帶,她俯身將下巴輕輕托常千佛肩頭,附耳低聲如呢喃,“我會想你的。最想你。”
世上有沒有和親兒子爭寵的父親?眼前這位就是。
如愿贏了三個兒子,常千佛心滿意足,抬起穆典可沒有握梳子的那只手,親了親指尖,笑得眉舒目展,“夫人且放心去。總是要自己辛苦一回,才懂得夫人平日里的辛苦。”
至于心底有多少記掛擔心,總歸要放她去,便不說來擾她的心。
歆白歌是守信的人,只花了一天時間將諸般事務安妥善安排。天方明,穆典可與梅隴雪縱馬出現在東城門口,歆白歌已在十里長亭等候小半個時辰了。
三人裝扮不約而同——俱著常見的灰藍布裳,黑布鞋;頭戴深黑色幕籬,武器用一個布套子裹住。
本意是求低調。
但是三個同樣裝扮的人結伴行,就很難低調了。
洛陽歷來是繁榮之地,劉氏奪政南遷之前,曾為前朝都城。城郭氣派,墻堞聳峙自不必說,城外官道也叫夯修得格外寬闊。
道上多商隊客旅經行。
然繼今春荊州十六縣叛亂爆發后,各地多相應,兵荒馬亂,南來的車馬就少了。倒不時會碰見北遷的流民。
愈往南走,情勢愈嚴重。
從今年四月起,汝陰、淮南、弋陽多郡便持續有鄉民暴動,官府強勢以武力鎮壓,但猶如按下葫蘆又起瓢,繁賦重徭之制不改,老百姓活不下去,終是這地平了那地又反。
如此殺了一茬又一茬,一些反叛嚴重的村落,闔村不余一青壯,只剩下老弱婦孺,要么等著餓死,要么就只能離鄉背井去乞討。
饑民所到處,又引發新的禍亂。
穆典可曾親眼目睹一位心善婦人因分發面餅給乞兒,引其他饑民一擁而上哄搶。
幾人出手救下那婦人時,可憐的女人渾身都是抓痕和踩踏傷,身上銀錢首飾遭洗劫一空,連最里的衣裳都因繡了銀線而被人扒走。
若非送醫及時,怕是連命都難保。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當連肚子都填不飽時,人與野獸本無區別。
一行三人俱是習武身,輕裝簡行,第七天到了淮南郡城外。
眼看落日沉入淮水,前方路茫茫不見人煙,天黑前是來不及投棧了。幾人在路邊燃起一叢篝火,用河邊揀來的瓦罐燒了水,就著吃了頓干糧。
趕在被人注意到之前,把火滅了。
穆典可做了幾年少夫人,野外生存的本領并未丟,砍了樹枝剝皮,搓繩編結成網,往兩樹中間一吊,鋪上草葉,就是一張簡易床。
三人輪流歇宿。
后半夜輪到穆典可值守。
缺月掛樹,子規隔山啼,勾起白日里被壓下的思戀萬重。做了母親之后,心思也變得格外柔軟。
她拔劍在地上撥出一塊空土地,先是用劍畫,后覺劍尖劃出線條太鋒利,便折了根樹枝在手,憑記憶慢慢勾勒。
想起許多個黃昏或夜里,她帶著雙胞胎在岸邊等常千佛,小家伙們握著樹枝,趴在沙地上畫畫,撅著屁股,小胖臉鼓鼓的…便忍不住嘴角揚笑。
身側有草葉窸窣聲。
本該與梅隴雪一樣在熟睡的歆白歌不知何時醒了,走過來靠樹坐下。
穆典可料她有話要說,只沒主動問,兀自揮動樹枝,勾勾描描。畫圖中,一個大人帶著三個小孩兒在玩球。
“你知道穆清桐是明宮的首座上君嗎?”歆白歌問道。
“知道。”穆典可未抬眼。
“所以當年你設局構陷穆嵐,誅殺閆桂山,害死羅綺,內應并不止舒弋一人?后來用爺爺的死引青山祖宅自相殘殺,乃至于利用良材一子一女除掉穆勵志,穆清桐全都有份參本章未完,繼續下章閱讀 與?那些隱秘,也都是她告訴你的?”
穆典可手指頓了一下。
歆白歌這個問題問得很刁鉆,看似追究當年細節,其實落點只有一個:那就是,她方才所述的這些事情,究竟是穆清桐獨力設局,還是僅僅只在她的布局中作了配合?
兩者的意義是全然不同的。
穆清桐的首座身份已然暴露了,她知道,穆滄平知道,甚至穆清桐本人也清楚。
這種情況下,穆清桐還敢回洛陽,賭的是穆滄平足夠自負,想用她這棵蘿卜,帶起其他的泥。
而穆滄平也想摸清楚穆清桐的實力深淺。
“你說的這些事情,都與我無關。”穆典可抬頭認真地看著歆白歌說道,“但我也不認為,這些都是穆清桐的手筆。無論閆桂山與鄭云容的私情,還是青山祖宅那些腌臜內情,都是陳年已久之事,不是突然發生的。有人提前謀劃,手把手教她,以俟時機,不是沒有可能。”
有很大可能。
做局的手法她太熟悉了——每一件事情的演變和推進都不可思議,但又確乎一事銜著一事,不可避免地在發生,全賴人心拿捏準確——是徐攸南的風格!
歆白歌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穆典可這番話到底可不可信。
“多謝你如實相告。”她說道。
“不用謝。”穆典可眼睫閃了閃,垂眸看著腳下,“如果她真的是作為北國的內應回到洛陽的,于情于理我都不應該再保她。”
當初她之所以會將謀害青山長輩的罪名也一并攬上身,就是為了不讓穆清桐的上君身份暴露,保她一命。
只是,她還是低估了穆滄平。
也低估了穆清桐效力明宮的決心,竟不惜站到了民族大義的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