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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雨至

  平城有雨。

  黑云像密集的鉛坨子,沉重地堆積在京都上空,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砸出地面一個深坑。

  暴雨連下七天了,絲毫沒有停的跡象,狂風裹雨,摧打著屋檐與窗棱,讓不怎么傷春悲秋的人竟也感到心凄惶。

  “…什么?”讓撲面的涼雨一澆,金雁塵意識到自己走神了,回頭問。

  “雨太大了,別坐窗戶邊了。”徐攸南和煦地笑,起身換了把椅子。

  金雁塵默一瞬,就徐攸南給的臺階下了,關窗挪坐到他原來的位置。

  ——徐攸南這幾年出人意料地好相處。

  “不肯出手,說不定是真的傷得不輕呢。”徐攸南拈了只核桃,放手心摶著,若有所思,“隨行南朝的人也要查一查,不然怎么就沒攔住呢?…這事啊,得費些周章,也不是全盤壞了。只要該信的人信了。”

  “嗯。”金雁塵漫不經心地應,他又看了一眼門外。

  第三遍看時,青鳥披著雨蓑沖到檐下,摘掉斗笠,甩開潮濕的發,眉毛尖上滴著雨水。

  懷中用牛皮紙封住的信倒是完好。

  “圣主,洛陽來訊,白意一死了。”他遞信時說了一句。

  “嗯。”金雁塵無甚表情,接過信放在手邊。不是很關心的樣子。

  徐攸南把信拿過去拆開了。

  “蠢貨,該死。”金雁塵這時說了一句,低下頭揉眉。

  青鳥是從漠北一路追隨過來的老人了,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這個動作表示金雁塵心中極度煩亂——他掩門退下了。

  “確實蠢得可以。”徐攸南一面回應一面展信,挑了下眉,“比武臺行言語輕薄小四兒?呵,這死得不冤枉。”

  金雁塵還在揉眉,大掌遮擋下看不清臉色。

  他繼續往下看,瞇起的眼中有了危險色,“改換目標之后還是吃了藥?”

  金雁塵手指一頓,就這個姿勢僵硬了片刻,說道,“我去查。”

  “還是我去吧。”徐攸南笑著放下信,“你如今身份不同,親自過問這些瑣事,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對誰都不好。”

  再無人說話。

  嘈雜的雨聲在天地間回響,把光影也跳亂,昏冥搖曳地映上窗紙。

  “頭疼就睡一會。”徐攸南站了起來,轉頭看那道被昏暗光線蝕出的側影,默片刻,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的。不能怪她。”

  窗外雨停了。

  墻角一叢薔薇花經雨后開更盛,馥郁芬芳和著泥土的清香破窗來。

  穆典可把龍涎玉配掛在了六月的脖子上。

  說的借用一天,并沒有如期歸還。

  最后刺白意一的那一劍,有一滴血濺到了荷包上,滲透入里。她是殺手出身,不避兇煞,但六月畢竟是個孩子,還是迷信點的好。

  她找了個法事靈驗的寺廟,將玉佩送過去,教聽僧人們日日誦經,沐足七日佛香,消了那一滴血的怨煞才請回來。

  “多虧了六月的玉佩保佑呢。”她笑著說道。

  六月笑得很開心,他并不知道少夫人佩著這塊她熟悉的玉,去殺了什么人,傷了誰的心。和她自己的心。

  居彥端著剛調好的藥膏子走進來,“娘,上藥了。”

  “好。”穆典可配合地伸過頭去,像那碗里盛著什么誘人的吃食一樣,深深嗅了一下,“真好聞,我們居彥怎么這么能干呀。”

  她扭過頭,雪膩鵝頸上一條深粉色的痕,儼然剛脫痂。

  居彥抬起柔軟的小指頭,挖了一塊藥膏,輕輕在傷疤上抹勻,最后還吹了一下,提醒娘親,“不能吃辛辣和發物哦。”

  “好的,小大夫。”

  “還有手臂上的。”

  這廂母慈子孝,其樂融融,就有一道不合宜的聲音傳了過來,“都結痂了,沒有那么多忌口。居彥別把口水吹你娘身上了。”

  常居彥才不理會,為娘把調藥涂藥的差事交給了他,他爹這些日子看他很有些不順眼呢。

  作為還擊,給娘手臂上完藥后,他特意多吹了兩下,扭頭沖爹“咩”“咩”學了兩聲羊羔叫。

  六月大笑起來。

  他是真的很喜歡居彥,還有居彥的爹娘和弟弟。一家人在一起不管說什么做什么,都讓人覺得好快樂,好溫暖。

  兩小兒手拉手跑出去玩了,常千佛才擲筆走過來,抱怨道,“臭小子,這么大了不出去找男孩子們玩耍,天天膩著他娘親算怎么回事。”

  低頭嗅了一下穆典可頸上藥香,才又說道,“小子手藝不錯,配藥的份量掐得很好。”

  “這話留著,當你兒子的面說。”穆典可笑道。

  “那還不得驕傲得尾巴翹上了天。”

  常千佛笑,把伊人往懷里攬了攬,穆典可便就勢躺到了他腿上,人有些倦,閉上眼養神。

  常千佛也不說話,抽去穆典可后腦勺上的發簪,好讓她躺得舒服一點。散開青絲如一川瀑,從他膝頭垂掛下去,又鋪上塌,逶迤可憐。他挑了一縷在指間,有一下沒一下地繞纏著。

  白意一的功夫比想象的更好。

  這一場比武,耗了穆典可的元氣,更重的傷在心里。

  她說她不愛金雁塵了,常千佛是信的。可是那個人在她生命里烙下的痕跡太重了:從年少的追隨到后來并肩,從愛人到親人,生死相依,命運與共…整整十六年糾纏。

  她一共有過兩次把劍尖對著金雁塵:上一次是為了他;這一次,恐怕連她自己也說不上原因。

  南北兩朝的鐵騎總有一天會在邊境對上。

  到那一天,無論他們曾經怎樣堅定地共進退過,都分屬兩個陣營了。

  雨后新林有新蟬,坐臥靜聽有些時。

  “你猜,我現在在想什么。”穆典可輕聲說,眼仍閉著。

  “不猜。”常千佛說道,“怕我自己生氣。”

  穆典可笑著仰起下巴,纖巧一截,白得猶如覆了霜雪。

  常千佛低頭吻住雪上紅唇花,細密綿長,久久難分。極盡溫柔的一吻,分開時,兩人眼神都還清明。

  “你沒這么小氣。”穆典可笑道,“你最是聰明,也最知曉我心思——三哥那個暴脾氣,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說通,把我也臭罵了一頓。”

  “不是不通,是太緊張你。”常千佛道,“還怕你遇人不淑,我這個郎心似鐵的,不顧你的死活…”

  說著竟起幽怨。

  穆典可笑了,“那就不管他,過幾天他自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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