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王嫗甘受穆滄平擺布,助他刺殺金雁塵就說得通了。
——穆滄平拿此事要挾了王嫗。不從,則金采墨將背上一個助外人滅門娘家的罪名,身敗名裂。
至于蘇步言,或許是因同一原因。
又或許穆滄平許了他什么,譬如將穆月庭嫁與他。溫穆兩家結親后,蘇步言那般憤怒,未必沒有這一層原因。
只是人已死,真相是什么已不得而知。也不重要了。
金采墨的崩潰并沒有持續多久。
從金家滅門的那一天起,她便飽受折磨。到后來,夫死,子死,一個人要有多少眼淚,才夠流那么多年。
她掀下了兜帽,露出一直遮掩著的蒼老憔悴的臉,安靜地坐在穆典可面前,像一段沒有生機的老樹樁。
常懷璇極度震驚下幾乎出聲。
少女時期的她曾目睹過金七小姐的風姿——水墨裙衫,發髻高挽,第一眼已是十足驚艷;再看,更耐久尋味。真正的骨相美人!
可再優越的骨相也拯救不了松垮的皮肉和黯淡無光的膚色。
她當只有五十歲罷?或者再多一點。可從面相上看,已經七十歲不止了。皺紋深刻,每一道都記錄著曾遭遇的悲愁苦恨。
穆典可也是吃一驚。
不知道為什么,她又想到了徐攸南。
徐攸南五十歲的時候,看上去像三十歲。不知道他的那些苦與恨,都長去了何處?
“我來找你,是想求你一件事。”知穆典可對自己不喜,金采墨姿態放得很低,不像初次重逢,對她的諸多要求且理直氣壯,“我想請你帶我接近穆滄平。聽說…他現在對你很看重。”
“你不是他的對手。”穆典可說道。
“我知道。”金采墨咬牙,目中有恨恨光,“他滅了金家全族,又構陷蘇家,于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如何能看著他逍遙卻自己躲起來茍且偷安。”
穆典可信她這番話說得真情實感,但有沒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就不好說了。
“那你打上穆宅去啊。”她說道,“我離洛陽時才見過他,他近期應當不會出遠門。”
金采墨愣住,為穆典可的毫不客氣。
“既然不惜命,用不著求我,打上門去就對了。”穆典可又說了一遍。
金采墨還在愣。
她應當是自己也察覺到了——內心最隱蔽最可恥的想法。
“還是還不甘心,想見他一面,當面問他為什么要騙你?也許他能給個說服你的理由。”穆典可眼含譏誚道,“聽說七姨你多年來有個在無人處作畫的習慣,畫完就燒掉了,你畫的什么?”
金采墨瞳孔縮放,極驚之下極難堪。
這件事,蘇鴻遇都不知道,穆典可是怎么知道的?!她分明知道的還不止這些。
“你與穆滄平有私情?”穆典可冷冷問。
“沒有!”金采墨立刻否認,臉漲通紅,聲音也抬高了,顯而易見的激動和憤怒,“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你娘!”
“那你是覺得她對不起你了?”
姨甥倆隔空互瞪著,終是金采墨先敗下陣來。她垂眼低下頭,神色頹敗,極長極長一段默。
因室內驟靜,先前不覺的風吹樹葉聲,蟄蟲鳴叫聲,還有隔壁芷言哄小兒的呢喃聲…俱都清晰起來,透窗紗傳入。
穆典可俯首小口喝湯,不緊不慢地。
因要哺喂小兒,她總比常人餓得快一些,有夜間飲食的習慣。
白底藍花的湯匙磕同色碗沿,瓷碰瓷,其聲清透,聽在屋中另兩人耳中卻聲聲如悶雷。
從小所受教養讓常懷璇感覺自己不應該呆在這里。
可是穆典可沒有張口讓她出去。
屋里三個人,兩個長輩,但一直是穆典可在掌控局面。
這場談話會進行到什么程度,金采墨會說出些什么,其實都是在穆典可預料中的。她特意把自己叫過來,明顯就是想讓她聽到——本不該讓她這個外人聽到的,金穆兩家的私隱。
“我認識穆滄平,比你娘要早。”金采墨終開口。
那時她還是個心高氣傲的少女,對身后一眾追求者皆不屑一顧,直到在渭水河畔遇到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子。
他們一眾少年伴時常聚在一起談詩文,論刀劍。他對她多有照顧,她以為他對自己動了情。
結果后來,她領他到家里做了幾回客后,他告訴她,他愛上了她的妹妹。
她的妹妹,江湖第一美人,也是家中最受寵的幺女。
父親初見穆滄平后,明確表達了對他的不喜,要自己少與他來往。
可是后來妹妹要嫁,父親也就允了。
出于驕傲,她沒有糾纏,甚至連自己那一段未曾破土便已夭折的心事都沒有向人提起過。
后來,嫁給了對她一往情深,甘心為她等待了六年的蘇鴻遇。
可是心里落了怨。對妹妹不喜,與家人不親。
“本該是你的對嗎?”穆典可說道。從前只是猜測,還是初次接觸故事的真貌。老套,不及常奇說的那些故事半分跌宕有趣。
金采墨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她多年的怨也就怨在此處:原本屬于她的,被金憐音搶走了。
“你這么想沒有錯。如果沒有我娘,一定是你。以穆滄平心機之深,目的性之強,極有可能你與他的相遇,都不是偶然。可后來為什么不是你呢?都是金家的女兒,娶誰不是娶?為什么要冒著與你撕破臉的風險,冒著一個都得不到的風險,非要換一個人呢?”
這個問題,金采墨沒有想過。或許想過,不敢承認。
因為她只是一把梯子,金憐音才是心上的人。
“又不是什么好東西,值當搶來搶去還念念不忘!”穆典可吐出來一塊雞骨頭,繼續勺雞湯喝,已經是第二碗了。
“你比從前刻薄許多。”金采墨說道。
“許是從前傻,覺得你還有藥可救。”穆典可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你在清明時節跑回來掃墓,能讓我發現,那自然也逃不過穆滄平的眼。要是有從前金家的舊部想對你施援手的,你最好不要去牽累人家。今年五月,我會和穆滄平再比一次劍,你去看看,就知道自己殺不殺得了他了。要是覺得自己這輩子過得太荒唐,臨死前還想做點有用的事,最好絕了這些蠢念頭。”
“什么是有用的事?”金采墨深覺茫然。
她已經沒有家了,夫家亡,娘家亡,唯一在世的侄子厭極她。還有一個支撐她活下去的復仇的念頭,卻是憑她之力此生都夠不著的云端夢。
穆典可站起身出去了。
她所以在長安城多停留三天,等待金采墨的出現,又肯聽她說這么多話,是覺得常懷璇應該聽一聽。
若不是為了與她無血緣親,卻疼她如親孫女的爺爺,她根本就不想再看金采墨一眼——她從不正視自己的問題,一錯再錯,卻都是讓別人付出代價。分明就是自私。
“你自己的人生,為什么要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