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內的布置和招待也是因人而異,各有特色。
風雅之士飲茶,豪壯之人飲酒,風流闊少抱著美人嚼檳榔,看人下菜碟的功夫拿捏得相當到火候。
祺玉領穆典可和梅隴雪進了一座四面卷簾的仿古亭子。石桌上擱著紅泥小爐,上置一把菱花蓋的紫砂茶壺,式樣小巧,茶嘴里氤氳冒著著熱氣,茶香裊裊,四溢開來。端的風雅。
桌上擺著點心四五樣,俱是精致。
穆典可和梅隴雪都是樣貌出眾之人,一出現便引來周圍無數目光。
祺玉大概是得了徐攸南的吩咐,特意帶著穆典可和梅隴雪繞遠路行了一大圈,等兩人入亭落座的時候,幾乎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注意到她們的存在。
能進到這里來的人非富即貴,沒弄清穆典可和梅隴雪的身份之前,那幫風流好色的公子哥倒也不敢輕易上前搭訕。
梅隴雪伸出圓乎乎、白嫩嫩的小手,捏起一塊藕粉色荷花樣式的栗子糕,咬了一口,脆聲道:“娘,這里的點心真好吃,菜花喜歡。”
不用說,這是徐攸南教的。
梅隴雪修習的是內功,中氣十足,這一聲娘只用了兩三成功力,便叫方圓一里地都聽到了。
穆典可瞟見周圍一眾驚得合不攏的嘴,強壓心頭不適,親手斟了一杯茶水遞過去:“吃慢一點,別噎著了。”
梅隴雪依舊穿著她那件藍色的蝴蝶袖褂子,伸出兩截藕節般的胳膊,抓著桌上的點心狼吞虎咽。雪白微豐的腮頰上沾著栗子糕的細粉,一派天真可愛。
誰能想得到,這么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竟然是個殺手。
聽了穆典可的叮囑,梅隴雪使勁點了點頭。雙手接過穆典可遞過來的茶水,甜甜道:“謝謝娘。”說著將面前的一碟子糕點推到穆典可面前,嘴巴里因為塞滿了糕點,聲音有些含糊:“娘,你也吃。”
穆典可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梅隴雪心思單純,除練武之外諸事不通。不通人情世故,做起戲來也就毫無壓力。
對梅隴雪來說,不管叫穆典可姑娘,還是叫師姐,或者叫聲娘,區別都不大。清澈的大眼睛里滿是孺慕之情,絲毫沒有作偽之嫌。
穆典可被一個比自己小四歲的小姑娘用這種目光看著,簡直都快撐不下去了。幸而祺玉及時出聲:“不知道兩位客官,心儀哪種玩法,想選哪座場子?”
穆典可如獲大赦,再看那祺玉,只覺得眉眼分外可親,笑道:“初來乍到,愿聞其詳。”
祺玉笑道:“敝坊的玩法嘛,上到賭石賭棋賭馬,下到斗雞斗狗斗蟈蟈,六博骰子擲五方,凡您能想到的,我們這兒都有。至于場子,按照各位客人喜好不同,分了空谷回音泉,流觴曲水繞,江河泊行舟,高山一幽潭共四種,各有各的好。”
說著遞過一本厚厚的畫冊,笑道:“這是各個場子的圖示和注解,客官先看著,有什么想要問的,盡管讓祺玉為您解答。”
梅隴雪一句也沒聽懂。
不過出門前徐攸南叮囑過她,除了關鍵時候多叫幾聲娘,其他能少說話就少說話,尤其不要發問。
畢竟苦菜花從小跟著蘭花俏走南闖北,見識絕非她這個從小就關起門來苦練武功的天字宮殺手可比。一問豈不露了餡了?
梅隴雪按下滿心疑惑,很安靜聽話地低著頭吃點心 穆典可卻聽懂了。
聽懂了的穆典可頗有些無奈,不得不承認徐攸南說得對。這位方貴妃的做派…同方君與還真有幾分像!
進門那些花里胡哨的就不說了。就拿各場的名字來說,空谷回音泉,那不就是個人人多遍地走,嘈雜熱鬧的大菜場嗎?
流觴曲水便是連排布置。比鬧哄哄圍在一起的回音泉稍微開闊些。
江河泊舟,應該是單獨開設的場子。
所謂高山一幽潭,自然是最高等級,單獨辟院,無人打擾的。
簡簡單單的說法,非要取上這么些晦澀的名字。遇上那書讀得少的,還得費勁解釋半天,倒是真真不怕麻煩。
說道:“高山一深潭吧,玩法隨意,但有個前提,我要挑最厲害的對手。”
祺玉會意一笑,道:“客官放心,一準給您安排妥當。”
徐攸南給穆典可拿到的入園資格是最高級別的,從正院正門進,享受最高禮遇,且有單獨的住房。
穆典可與梅隴雪兩人被安排到一所向南的院子,名留仙居,院中種著一應珍奇花木,雖說不大,倒也幽靜別致。
梅隴雪到底對景觀風物沒什么興趣,初時新奇,一路看過來,這份新鮮勁也懶了下來,不愿再出去走動,倒是省了祺玉一番事。
此時已正午,兩人在留仙居用過飯,小憩了一會。梅隴雪蹲在門口拿一根樹枝逗弄螞蟻,穆典可閑閑地喝茶打發時間。
祺玉來了。說有位易先生擅下盲棋,自入住酬四方以來未逢敵手,問穆典可愿不愿意一試。
酬四方一個賭場,還有這么高雅的玩家,著實讓穆典可很意外。
她天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下盲棋這種事對她來說不難,讓她為難的是這一局究竟該不該應下。
蘭花俏雖說出身簪櫻之家,卻從未聽說過她有琴棋書畫之類的擅長,自己若是應了這一局,難免會讓人生疑。這是弊端。
好處自不必說。照祺玉所言,那位姓易的先生乃是下盲棋的高手,一日只戰一局。與他對弈的都是經酬四方層層篩選挑出來的高手,全都慘敗而歸。
此人儼然有種高處不勝寒的氣勢。自己就算贏不了他,能與他過上一局,就足以在酬四方揚名了。
沉吟片刻,道:“好。在哪里下?”
祺玉笑道:“易先生那邊的院子寬敞,棋盤也是現成的,還請客官屈尊挪步。”
這話說得相當漂亮。
穆典可也聽出來了,那位易先生應當是身份尊貴,不肯輕易移步。所謂院子寬敞,棋盤現成什么的,下個盲棋而已,需要多大的場子?
既是入了鄉,自當隨俗。當下穆典可帶著梅隴雪隨祺玉去往一處叫做碧繚閣的院子。
庭院的規格確如祺玉所言,大而寬敞。只是布置得要比留仙居簡單多了。
院中不見花卉,而是種了一畦一畦的青草,也不修剪,任由荒草參差不齊地長著。偶有覓食的雀鳥從草叢里掠翅飛出,頗有幾分江南三月,草長鶯飛的況味。
院角有個被漢白玉石欄圍住的池子,池邊栽種著一棵老柳樹,看起來有些年歲了,樹干斑駁,有剝裂的痕跡,盡顯歲月滄桑。
一個背影頎長的男子正站在池子邊喂魚,聽聞腳步轉過頭來。此人年紀約摸三十出頭,一身玉白色儒衫,色若春花曉月。雖年已至中年,卻依舊風姿清朗,俊雅出塵。
穆典可微微欠身行禮,男子抱手還禮,行的亦是江湖禮。
但穆典可一眼就看出來,此人并非江湖中人。雖說手上有繭,但繭子最重的位置并不是手掌,而是右手中指內側。這是一個長年握筆的人。
舉止從容,有一種一切盡在掌握,卻并不張揚的自信。亦有士族大家子弟身上那種長年被熏染出來的貴氣。
此人,是廟堂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