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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莫辨忠奸

  “穆典可生了,你知道嗎?”

  穆綿朵進門時擋了下天光,繡繃上張著的絹面倏忽一暗,穆清桐手停針,待她走過后再接著繡。

  繡帕半成,晴湖小重山,是亡夫杭最愛的圖樣。

  這樣的帕子,她一年要繡好幾幅,用不完,就在箱篋里存著。天上人間,也無處寄予。

  “嗯。”她低應了一聲,“南楠來找過我了,她探到了二叔今日會上常家堡,想約我一道去送禮探望。”

  “還真是癡情。”穆綿朵嗤笑了一聲,“她也不想想,叔要是看得上她,何至于到現在都不松口,讓一個大姑娘追在身后七八年——也不怕叫人恥笑。”

  丫鬟們不知叫穆清桐打發去了何處,穆綿朵坐下自斟茶水,沒忘了給穆清桐也倒上一杯。

  換做從前,她是不必在穆清桐面前如此謹小慎微的。

  可是三年前一場大動蕩,死了穆放鶴,還有穆礪勤和穆礪志兩兄弟,青山的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論情分,穆滄平只認穆放鶴;對他有用場的,也只有穆礪勤和穆礪志兩人,穆礪行和穆礪學本事一般,他是不怎么瞧得上的。

  祖宅這幾年就只剩下個面上風光了。

  且不說穆礪勤還被扣上一個弒父的罪名,大房的處境,在整體式微的青山當中,也算是尷尬的。

  她自然不能夠再擺她青山六小姐的譜了。

  而這一切,皆拜穆典可所賜。

  “剛在門口,看見新宅的門開了,三弟妹正叫人往車上搬東西呢。那陣仗大的,活像搬家似的。”

  穆綿朵嗤之以鼻,“看她平日里溫吞,不爭不搶的,功夫全做在暗處了。打那掃把星回洛陽,一個宅子里住著,巴結伺候得別提多用心。常家堡老爺子稀罕她那閨女,全江湖都知道,叔面前也得臉,便宜都叫她占盡了、”

  “不爭不搶的人,心才明。”穆清桐淡淡說,舉針在鬢發上擦了下,道,“這種話你少說,不知道她家那位什么性子?最是護短的一個人。”

  穆綿朵就閉嘴了。

  穆子焱的護短不講理,當初與穆典可起沖突時,她是見識過的。穆滄平在場都鎮不住他。要真讓穆子焱知道自己背后怎么數落他媳婦,提刀砍上門都是有可能的。

  其實她對庾依本人是沒太多意見的。

  只是見不得穆典可得意。

  便有接著說穆典可,“老天不開眼,竟叫她頭一胎就得了兒子。母憑子貴,今后益發張狂了。”

  穆清桐聽穆綿朵叨叨地抒發著怨念,有時回一句,有時不答。

  她心里有事。

  昨日穆岡同他說,過兩天要有個東平來的后生上門與她論劍道。年紀比她小了沒幾歲,妻病亡后一直未娶,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是又要相看的意思。

  今年開春之后,已是第三個了。

  參照之前那兩個的人才家世,這一個定然差不了,諸方面只會更好。所以愿娶一個徐娘半老的寡婦為妻,原因自不消說——她是穆滄平的侄女。

  她一再婉拒,穆滄平依舊堅持,不曉得是個什么意思。

  秋霜下了好幾場了,打得階前雁來紅色紅如醉。

  穆滄平與常紀海坐在枝葉半凋的古槐樹下對弈,頭頂上時有落葉飄墜,枯黃薄脆的一片,風中打幾個旋,蕭瑟秋涼味就出來了。

  “茍利于民,不必法古;茍周于事,不必循舊。”常紀海吐出一口旱煙,蒼老面容隱于濃霧后不得見,語聲似慨似嘆,“容相變通之才。”

  但也說明左支右絀,危廈之下已顯得獨木難支。

  一國之相,想要做點利民之舉,竟不得不尋求與江湖勢力聯手。

  “滄平如何看?”

  “倒寧。”穆滄平吐字簡短,一如他落子,俱利落。

  常紀海絲毫不意外。

  穆滄平從來就是這樣一個人:目標清晰,不猶豫,不計代價。

  容翊的提議是劑溫補藥——以小災示大警,挾民意動君心,小處著手,徐徐圖大——是他為政多年為顧大局一貫養成的春風化雨手段。有用,但是慢。

  江湖之人的手段就要簡單粗暴多了。

  誰攔路,就推倒誰。

  容翊所慮者,不過是水利舊工事的貪墨案牽扯太多皇親與寧黨,一旦觸及,非但治水事不能順利推行,還會引發朝野震蕩,動搖根本。

  這種考慮,是基于以寧玉為首的寧黨和以德王劉禹為首的皇親貴胄會對他推行的政令百般阻擾。

  但如果寧玉沒了呢?

  如果劉禹退縮了呢?

  歷朝歷代的權力更迭中,權謀固然占有一席之地,但更多時候,還是拳頭說話。甚至于有些歷史,粗暴兒戲到史官不忍落筆。

  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

  譬如今日,如有一人亂麻纏身,容翊有巧手,尋得線頭,循其路徑,百轉千回將其開解;而穆滄平有利劍,只消一劍斬之。

  “你打算殺了寧玉?”常紀海問道。

  人老心就閑,他栽花除草,包括下棋,動作都是慢悠悠的。

  尤其穆滄平落子既快且干脆,愈發反襯得他猶豫緩慢。

  “寧玉已確鑿與北邊搭上了線。”穆滄平說道,“三年前,滁州瘟患,朝廷有意封城。寧玉,金雁塵與拓跋祁三方聯手,一面阻止封城令的下達,一面在城中制造暴亂,驅逐大量身染瘟疫者出城。其時常公子身在滁州,具體情形,應與老太爺言及過。”

  若不是滁州刺史陳寧手腕鐵血,迅速平息事端;其后常家堡出人出力,調動周邊藥堂合圍滁州,沿途收撿病患,一場大禍恐已釀成。

  “身在樞要,奸才,比庸才更可畏。”穆滄平說道。

  常紀海吞吐著煙霧,沒有應言。

  在他看來,穆滄平自身便是一大奸之才。為了爬到如今的位子,他做過比寧玉更加不擇手段的事情。

  但眼下他要行的,又確是利國利民之舉。

  人性之復雜難以勘透,實是人世間最艱深的一門學問。他冷眼將此人看多年,竟有時也費解。

  他默,穆滄平也默。

  有些像穆典可初次來常家堡,兩人隔石桌對坐的情形。

  不論心性,單說脾氣,這對父女是很有些像的:所認定之事,毫無退讓的余地。說服不了你,那我便不說。

  “為何與我言?”常紀海低首磕煙灰,“你有能力做成此事,并不需要我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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