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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可能俱是不如人

  江淮之地,不比北方氣候干燥。入了夏之后,雨水就綢綢繆繆的,一場接連一場,總也沒個盡頭。

  濕黏黏的水氣夾裹著濃重的腥咸味道,隨蕩直的長風長驅入戶。

  桂若彤背倚棺槨,渾身軟疲地坐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雙眸映出一片紅綠駁雜的色彩,綠的是竹,紅的是血。

  還有一抹穿梭其間,烈烈跳動的紅纓。

  紅纓槍霍岸!

  不知是第多少次了,她伸出手,試圖去抓那把摔落腳下的重锏。手指于空中巍巍探伸,終無力垂下。

  咫尺之距,她用盡了畢生的力氣也夠不著。

  怎么也夠不著!

  原來最讓人絕望的,不是面對死亡,而是在死亡之前,就已失去所有的倚仗。不能殺害,也不能保護。

  門外傳來椒蘭的慘呼聲,桂若彤吃力地抬眼,正好看見霍岸將一桿錚亮的銀槍從椒蘭心口抽出,帶出一朵碩大的血花潑澆而下,紅纓盡染。

  桂若彤落下淚來。

  昏糊的視線里,一雙男人的腳緩慢地闖了進來。

  那腳上穿著一雙深紅色的靴子,極深極深的紅那顏色該如何形容呢?桂若彤第一次見到這雙靴子的時候,就覺得那應該血水攙進黑色的泥土,反復搓揉、捶打,再經雨水浸泡、陰風晾干后的顏色。

  這雙腳,來自潘玉姬。1

  潘玉姬正對著她無聲地笑,狹長的鳳眸微瞇起,肆意而邪魅,青天白日,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桂若彤雙瞳一楞,突然凄苦地笑了起來。

  她終于想明白了!

  那棺木上的毒是椒蘭涂上去的。

  椒蘭知道自己每天都會在這個時候為施滎陽整衣衫,擦拭棺槨。她甚至知道她會用哪根手指觸摸棺蓋的哪個位置。

  她曾以為她們是姐妹,也曾苦口婆心地勸誡過她。可是這個傻女人,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追隨了眼前這個扭曲變態的男人,甘心為他所用。在被壓榨干凈,再無用處時,被毫不留情地丟棄。

  情之一物,究竟為何?

  桂若彤力竭,滿面是淚地仰跌在身后沉重而厚實的黑色棺木上。如漿汗水黏著皺巴巴的衣衫,緊裹在她的軀體上,讓她此刻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地狼狽。

  霍岸提搶轉身,大步朝木屋走來。

  此劫已是難逃。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她輕嘆一聲,合上了眼:“滎陽,我來陪你了。”

  紅纓槍破風而來。

  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一股香風從右襲來,蕩偏了紅纓槍的方向,隨后兩把流星鐵錘疾追而至,鐺鐺兩聲巨響后,方圓數尺里的空氣都在激蕩著,充斥令人耳酸的顫音。

  桂若彤掀起眼皮,只看見一個轉身拂袖的紅色人影,隨后,再無知覺。

  連生變故,霍岸面上并不見驚慌。沉著地抽槍、回步,勁腰擰轉,反手一槍,如電光出云隙,穿過腋下,直刺身后。

  這一槍出其不意,迅之又迅,任誰都沒有想到。萬鼎剛救人心切,走步甚疾,剛拋出流星錘又尚未收回,兩索余勁掣著手臂,行動受阻,如何躲得過。

  當下肩頭中槍,悶哼了一聲,右手挽著鐵索用力一兜,刺球形的流星錘呼嘯著盤旋,大力砸向霍岸的后腦勺。

  霍岸眼明心快,歪頭一閃,以毫厘之差躲過這一襲擊。長槍在身后快速一劃,借著破土之力,將身體仰天抬了起來,施巧力蹬開后至的左手錘。

  萬鼎手肘疾揮。流星錘一去一回,交錯反復,直如漫天星隕。

  霍岸在密不透風的星雨里橫滾穿梭,手中一桿紅纓槍插隙飛舞,從容不迫地將潘玉姬射發的暗器一一撥回。

  當此時他腹背受敵,卻絲毫不見狼狽,眉依舊沉,手依舊穩,不像是獵物,倒更像一個伺機出動的獵手。

  那一槍,貼著他的項頸刺了出來,一槍挑了潘玉姬的左手手筋。

  又一槍,直襲萬鼎的頸側軟骨。

  竹林盡頭處傳來一聲暴喝,雨幕里的竹林上空驟現一鉤彎月。

  霍岸雙眉微微一凜,當即撤槍,收緊腰腹,憑借一瞬爆發的勁力凌空一轉,長槍劃過碎石,借力縱身,往木屋后的亂草叢中竄去。

  萬鼎聽得身后一聲斷喝,知是援來,精神為之一振,右臂掄圓,張手將流星錘甩出,直襲霍岸后心。

  不想霍岸即便竄逃之際仍沒忘記斷后,如有先知地回槍一掃,槍與捶相撞,火花電閃,手臂拉長,身體蕩起,藉著這一撞之力,去勢反而更疾。

  萬鼎提身欲追,就聽薄驍疾聲叫道:“窮寇莫追,小心有詐!”抬頭看向木屋后的蕪蕪深草、莽莽荒山,遲疑了一下,終是頓住腳步。

  兵不厭詐。霍岸如此痛快地收手,引他緊追,難保這齊人深的荒草里頭沒有潛伏的殺機。

  薄驍跨步上前,將已經暈厥過去的桂若彤抱了起來。

  雨勢如傾盆。

  薄驍背著桂若彤在暴雨里狂奔,充血的眼,蒼白的頰,讓他的面孔此刻看起來有些猙獰。

  “穆典可!穆典可!”他咬牙切齒地默念道,心中不知是悲痛多一些,還是憤怒多一些:如果桂若彤今日難逃一死,他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向她討回這筆血債。

  萬鼎先薄驍一步沖進了那間掛著破舊匾額的醫館。

  如先前數次一樣,醫館里沒有一個病人,空蕩蕩靜寥無聲,一位白發老大夫靠坐在椅背上,面目安詳,似在打盹。卻早已沒了呼吸。

  “去懷仁堂!”薄驍紅著眼,終是下定決心,一頓足吼道。

  譚周設了好大一場局,燒掉近半個懷仁堂,亡者四十,傷者逾百,此乃深仇。可眼下,除了懷仁堂的大夫們,再沒有人能救桂若彤了。

  穆典可就算再喪心病狂,也不能殺絕懷仁堂里所有的大夫。就算她有這個本事,她也不敢,也不至于為了一個小小的桂若彤,一定要和常千佛反目成仇。

  桂若彤被人抬了進去。

  薄驍和萬鼎站在人來人往的益心廳,被人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被雨水淋透的身體是冷的,雙頰卻是燙的,如同有火在燒。

  他感到深深的羞恥。這是他入穆門以來,第一次,深以之為恥。

  潘玉姬倒是沒有這么強烈的屈辱感。只不過他的左手筋被霍岸挑斷,槍頭磨挫,搗得稀爛,就連懷仁堂中最擅筋骨接連的大夫無回天之力了。

  約摸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么久,潘玉姬才推門出來,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臉色陰沉得能淌出墨來,也不看薄驍和萬鼎兩人,徑直往外走。

  “等等。”

在潘玉姬正要步下石墀時,薄驍忽然開口叫住了他。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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