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滄瀾院以東的穆家正廳專用以接待貴客,長年閉鎖著門,偶有客來,也只是開偏門。
今日朝東一排門扇全都打開了,廳中鋪設氈毯,案幾無塵,擺放著這時節稀少能吃到的果品和應季花卉。
是待客的最高禮遇了。
穆滄平和常紀海一主一賓,分坐在坐在正對大門的主案兩側。常紀海在吃茶,穆滄平則展著一幅墨玉軸黃色長絹看。
絹是明黃色,是天家才能用的顏色。
——這是一道圣旨。
“越俎代庖了。”常紀海放下茶盞,正逢穆滄平讀完圣旨,把卷軸合起來。話說得恰當時。
“老太爺言重。”穆滄平含笑道:“能入常家堡聽訓,是小女的榮幸。”
謙躬作禮,“叨擾老太爺。”
常紀海點點頭,“盟主客氣了。”視線轉去左手邊穆典可身上,少停,極慈和,“這孩子明慧,我也喜歡,談不上叨擾。”
互謙過一陣,這才入了正題。
常紀海茶也吃過了,兩手捂著盞,徐緩道:“今日上門打擾,主要為三件事:這其一嘛,就不必說了。第二件,我想替我那不成材的孫子求門親事。滄平想來也知,這倆孩子雖說認識的時間不長,感情卻要好,私下里訂了終身。青春少艾嘛。我是想呢,天下哪有做父母的偏愛跟子女擰著的,他們自個把親事選定了,我們跟著走個現成,也省心,滄平意下如何呢?”
穆滄平但笑,清遠眉目里有少見喜氣,“常公子品性端潔,少年有成,若得締結良緣,實是小女之幸。”
穆子焱撇了撇嘴,實在看不慣穆滄平這副虛偽客套的嘴臉。
他才見過常千佛幾回,知道個什么品性,還不是看中常家堡財大勢大!
連盟主的架子都忘了端了。
事關穆典可姻緣大事,他忍住了沒拆臺。
聘禮沒跟著牛車走,是常家堡后來送過來的,凌涪親去大門口接應,這時正好抱著一只四角包銅的紅色木箱子走進來。
“咱們都是江湖人,不講那么多規矩,我也就仗著這把年紀,圖個松懶,出來一趟,把該辦的禮都辦了。”
凌涪上前來,將木箱子擱在常紀海和穆滄平之間的主案上,當眾人面打開。
箱子里空間寬闊,格開三層,最上置一對庚帖,箱底臥一雙活雁,中間則嵌著卷徑長六寸的禮單足有三卷。
凌涪請穆滄平接了。
“這是聘金和聘禮,盟主請收下,實物明日一早送到。”
此番便是將“六禮”中除了請期和親迎之外的其余四項——納采,問名,納吉和納征,全都做齊了。
從無此先例。
但常紀海以逾古稀高齡,親出山門提親,誠意卻是十足的。
三件事了了兩件,就剩下最后一件了。
“先出去等著。”常紀海轉頭看穆典可,語氣和藹說道。
穆滄平會意。
廳中其余人也都退了出去。
連排厚重的雕花木門一扇接連一扇緊閉上了。
外頭站的眾人都是老江湖了,看這陣勢,便曉得里頭即將要發生什么。
焦灼里隱隱帶絲興奮。
不想自己有生之年,居然有幸親身經歷一場百年難遇的巔峰之戰。
對習武之人來說,沒什么事比這更令人興奮,更加讓人熱血沸騰了。
廳中安靜得一絲聲響不聞。
也就小片刻的功夫,約莫十來息,眾人才剛緊張興奮起來,正對著主座的兩扇大門打開了。
常紀海和穆滄平一先一后走了出來。
從敞開的門洞看進去,廳中陳設完好,無一物錯位。
沒有打斗的痕跡!
唯一能證明兩個人交過手的證據,是穆滄平的劍不在鞘中。美麗書吧 劍在穆滄平手中,卻不是戰斗中的姿態。那種握法,更像是有人倒持劍柄,將劍遞還到了他手中。
遞劍的人自然是常紀海。
場間一片死寂。
——天下第一劍,自出江湖來無一敗績的武林盟主穆滄平,居然在戰斗中被人奪了劍?
常紀海還是來時那副步態,背佝僂,走得不快也不慢,只像一個尋常老叟。
所有人卻肅然起敬,沒有哪一個,敢有一分一毫將他輕看。
穆典可攙著常紀海走遠了。
兩行,老人手搭著穆滄平那只握劍的手,輕拍了拍,聲音蒼老如一聲嘆息。
“病久矣,該歇一歇了。”
水岸紅松照影。
穆典可又回頭看了一眼車馬道的盡頭,確認再無人來,心頭悵然若失,提起裙擺登船。
輕舟離岸破水而去。
“等等!小四等等——”
遠處呼聲傳來,一襲紅綠藍各色駁雜的身影朝著東松灘狂奔。
是廖十七!
她認識的人當中,只有廖十七會穿這樣的衣服。
“小四…呼呼——”廖十七把食盒頓在腳下,雙手拄著膝蓋大口喘息,“累死我了,可算追上你了。”
“小藍給你的。”氣稍勻些,她蹲下從食盒里端出一碗面來。
看到碗里情形,她自己也忍不住“咦”了一聲,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
一路奔跑,面湯都灑了,剩下淺淺小半碗,又干又坨,凍著中間一個白玉包黃金的荷包蛋。
穆典可坐在岸邊,認真地吃著這碗已涼透毫無滋味的面條,眼淚大滴砸在碗里,又咸又澀,被她和著面吞下去。
廖十七也哭了,“小四,你不要太難過了。你又沒有做錯,憑什么只許她害你,你就不能還回去?”
可是世間事,哪是只用對錯就能講明白的?
她殺了她親哥哥從少年時起就深深愛著的,也許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愛過的女子。
他的母親死了,沒人在乎他,他也沒什么珍視的人。
他曾說過:小四兒和嵐嵐,是他最重要的人。
但他最終還是原諒她了。
信馬自洛陽出,奔向四面八方廣闊的江湖。
穆滄平發出了楓焰令。
除了急召劍閣李慕白和刀閣南蓬葉兩位閣主速來洛陽,同時廣告各門派:原定于來年秋天舉行的武林大會將提前至今歲臘月二十。
巨石投下,大波軒然。
人們猜測或與常紀海的反常出山有關,但穆門緘口不言,沒人知道常紀海進穆宅后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常家堡外的綠水湖面上泊滿了紅色的船只,一箱箱纏繞大紅綢緞的聘禮從東、西、南三面渡頭源源抬出,蜿蜒數里,合匯于城東最大的一個三叉路口,鋪開成一片汪洋恣肆的紅海。
涓涓長流,流進宏里巷的穆家大宅。
從清晨持續到黃昏。
然而匪夷所思的是,這場盛大華聘的兩位當事人——常千佛和穆典可,都不在各自位上。
常紀海在前一天親自送常千佛離開了洛陽,從建康來的一道圣旨又讓穆典可提前進了常家堡。
今年注定是怪事頻發,極不尋常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