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常千佛四更就起了,去填拙堂把上午要處理的一應事務分了輕重緩急,揀緊要的先看起。
挑燈至東方大白,看看滴漏,時候差不多了,起身去合生堂用飯。
常懷瑜和常素衣都在,見到常千佛進來,很是高興,招呼他來一起坐。
福伯去廚房,又端了一碗面出來。
常紀海這里吃得簡單,他自己慣常的燙青菜就粥,常懷瑜也跟著一樣吃。素衣年紀小,還要長身體,面條里面擱了肉。
常千佛的一大碗面分量又格外多些,除了有牛肉青菜,還加了一個荷包蛋。
“看這孩子累的。”福伯笑說道。
常懷瑜就忍不住埋怨常紀海:“您要捶打小佛,也該有個輕重。這都多久了,堡里這么多人,大小事凈壓他一個人身上,親孫子您不心疼哪?”
常紀海呼哧吃著粥。
他一向奉行“食不言,寢不語”,吃飯時是不會理人的。
常懷瑜生氣地把面前碟子敲了兩下。
素衣探頭來看常千佛眼里的紅血絲,喚了聲:“哥哥”。
常千佛笑摸摸素衣的頭:“不妨事,快吃飯。”
常紀海不喜過飽,一日多餐,每頓都吃得不多,最先擱筷子,掏出棉帕來擦嘴,福伯把漱口茶遞了過來。
“年輕人,得多鍛打。”老爺子淡淡說道,拿起手邊的棘黎木杖,如常出門去遛彎了。
常千佛忙把碗里剩下的面扒幾口,說了聲“三姑姑素衣福伯,我吃好了。”就追了出去。
深秋景凋,木落山形瘦。
爺孫倆一前一后地攀山道往上去,疏樹迎面,風階拾葉,別有一番秋涼意味。
常紀海腰背佝僂,走得卻快,拿拐杖在石級一點,人就借力上去一大步。拄杖立在巔巖上看風景時,常千佛距離登頂還有好大一段路。
——秋晨石板有霜,忒是滑腳。
山上亭子有現成的茶壺跟爐子,常千佛打了山泉水來煮茶。
常紀海看他忙前忙后,一副小意殷勤的樣子,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用不著表孝心。”老人撩袍坐下,拐杖就靠在腳邊,神色了然:“有什么要問的,你就問。”
常千佛“嘿嘿”笑了兩聲,把煮好的茶端過來:“爺爺喝茶”,
這個早沒白起!
昨兒個纏了福伯半天,老人家愣是像修了閉口禪一樣。
“好久沒和爺爺一起爬山了。”他裝乖巧。
可惜常紀海不領情,“是好久沒著家了。”老人頗像帶了怨氣,手上看著沒怎么用力,一拐杖就敲到了常千佛的脊背上,迫得他往前搶一步,差點沒站穩:“還籌謀出走?”
常千佛第一反應:良慶告密了!
再一想,良慶本就是聽令常紀海,愿意受他的安排去新宅保護穆典可,那是講了情分。
新宅里每天發生了點什么,常紀海或許沒興趣知道。但關系到這種他要逃跑的大事,良慶可不敢不報。
“那是下下策,萬不得已之舉。”他小聲分辨道,自知理虧,乖乖站著沒躲,又讓常紀海抽了一記。
“還狂妄,誰都敢打。”常紀海道:“你那兩頓板子,等京中來人,自己去領了。”
“是,爺爺。”常千佛老實應道。
他的厚臉皮也不是一朝一夕練出來的,挨完打就親熱地挨著常紀海坐下了,“爺爺,典可沒有您想的那么不好。”
常紀海低首喝茶,這話他都聽得耳朵起繭了。
“…您昨天,是故意對典可那樣子的吧?”常千佛斟字酌句道:“就是想看她的反應?”
關鍵是反應滿不滿意。
“噢,不是來問罪的。”常紀海說道。
常千佛賠笑道:“哪能呢,都親。”2k
這是既表了衷心,又強調了態度。
常紀海黃發臺背之高齡了,早就修得心平如水,偏這一陣子見了常千佛,多是氣不順的,“小子!心眼還挺多。”
因望著山腳下,漫不經心道:“那丫頭有些戾氣。”
常千佛心里頭一緊,才想著怎么分辨,又聽常紀海道:“也不妨事。”
驚喜突從天降,常千佛不大敢伸手去接。愣是把前后兩句連在一起,心里反復過了幾遍,才了確認常紀海話里的意思——這是松口了?
“早上,剛給莫以禪遞了口信過去。”常紀海徐徐道:“那丫頭是天子親開尊口,要穆滄平教養從善的,地方隨意挪不得。穆滄平…這閨女他教不好,讓來常家堡讀幾天書吧。”
常千佛心中狂喜,直想跳起來沖著山下叫喊兩嗓子,在常紀海面前還得端著穩重。
萬一被嫌棄輕浮,又把主意改了怎么好?
“爺爺的意思,是讓典可去連霧山上讀書?”
這何止是滿意啊,簡直相當看重了。歷來只有家主選定的繼承人才送去連霧山上歷練,還沒有女子上山的先例。
“可是…”他又有些擔心。
“士不可以俗禮待之,英雄當以寶劍相贈。那丫頭——”常紀海沉吟道:“過慧了!”
他轉頭看常千佛:“你覺得她下不來?”
“當然不是。”
常千佛這時候敢承認,那他就是傻了。
都怪他當初為了說動常紀海,把穆典可吹捧得天上地下獨一個,好像常家堡只有得了她,才有了大棟堅梁,可頂風扛雨,他這個沒用的孫子是萬萬撐不起這個家的。
他其實就想把人娶回來當只米蟲養來著。
——典可的前半生已經過得夠辛苦了。
這話現在還不能說。
“規矩你沒忘吧?”
“沒有。”常千佛連把頭擺。
連霧山的存在是個隱秘,即使選定上山的人,也不能提前告知。
衣錦夜行,盜珠藏于篋,現在才能體會到那份難受。
“不要想太多。”常紀海輕飄飄將常千佛這份無處安放的喜悅拍熄,“只是讀書,婚事另說。”
常紀海說是要鍛打孫子,其實還是不舍得。
常千佛這幾天手頭的事明顯少了。
——也是前些日子常紀海可以,本該由賬房和總務這些地方處理好再送過來他瞟一眼的事情,全都改直接送填拙堂了,須得他親力親為。
常千佛有命門捏在常紀海手里,自不敢吱聲,老黃牛似地勤勤懇懇,從早熬到黑,遇見不會不明白的,還得跑去向趙如是和柳荀他們請教,又都是各堂的一把手,經常尋不到人。
學了不少東西倒是真的。
這天處理完手頭的事,時候還早,就去藥園子幫素衣拔草,兼發愁。
去連霧山上讀書的事還不知道穆典可愿不愿意,還不能跟她講。婚事常紀海又還沒松口。
——跟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差多少。
黎笑笑就笑他:“跟四小姐吵架了?忙的時候飯不吃覺不睡也要逮空往城東跑,清閑了怎么反而躲在這兒愁眉苦臉的。”
常紀海大約還想看看穆典可,什么態度都沒往外漏。
黎笑笑都還不知道穆典可來過常家堡。
彼時常千佛還不知道,常紀海見過穆典可的第二天,就讓凌涪給黎亭去了一封信,告知笑笑的親事可以另外張羅了,這兩年將她耽誤得很,等將來成親時,老爺子陪一份嫁妝。
后來才聽黎安安說,黎亭收到信后,一整天走路都在唱歌。
“老頭就是短見。”黎安安如是說,“做你的老丈人有什么不好,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醒了就躺在錢堆上數銀子——還是膽子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