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看著老者遠去背影,感慨道:“這位溫家主身邊的管事都有這等舉止氣派,本人不知如何地雅量風致。”
常千佛眉心微蹙一下,語氣酸溜溜的:“你當著我的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不吝溢美之詞,這樣不大好罷?”
穆典可微愕,很快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里。
看了前面那丫鬟一眼,放緩步子,仰湊到常千佛耳邊,壓低聲音小小道:“溫珩,不是個很老的老頭子嗎?”
她其實不想用“老頭子”這么不尊敬的字眼。但常千佛的反應很明白地告訴她,她說錯話了。
她得告訴他,無論這個溫珩是個多么貴重了不起的人物,在她眼里就是個老頭子。對一個老頭子好奇甚至仰慕,那意味是完全不一樣的。
常千佛豈能窺不破她這點小心思,瞧她伸長了脖子,小心翼翼的模樣,不覺好笑,也把聲音壓得低,低頭同她咬耳朵:
“不,溫珩才三十多歲,姿儀出眾,雅量非常,很討女子喜歡。”
他有意將那“討女子喜歡”一句咬重,穆典可聽了更是窘迫。
早知道她就多去徐攸南那里轉轉了,多從他嘴里套點情報,今日也不至于丟這個人了。
那溫管事也真是的,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干什么要叫“老爺”。
一瞬間,穆典可覺得自己跟那些天不亮就蹲在門口等方君與出門,大喊“方公子真是天人之姿”,“方公子我仰慕你”的女孩子也沒什么兩樣了。
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當此時,先安撫好常千佛才是緊要。
她仰頭甜甜一笑,笑渦里能擠出蜜來,嗓音嬌軟地說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最好看,全天下的男子加起來都沒有你一個好看。”
她確實是這樣覺得的,但想歸想,說出來就顯得很肉麻了。
她的臉都紅了。
常千佛顯然沒料到穆典可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愣了足有一息的時間,隨后朗聲大笑起來,眉眼舒展,露出一口潔白的牙,容顏燦爛極了。
小丫鬟回頭狐疑地看了兩人一眼。
常千佛俯下身,低首在穆典可耳邊,輕輕吐字,炙熱的氣息撩撥著她的耳廓,像一把蘸了紅色顏料的小刷子,將她的整只耳朵刷紅:
“我也是。縱這世間有再多的美貌女子,在我看來,也不及我的典可一根頭發絲。”
穆典可就知道,論肉麻,她哪里比得過常千佛啊。
她垂著睫毛,心中酥甜酥甜的,只是有些難為情,別扭地轉過頭去,躍入眼簾的,是一樹開得正好的海棠花。紅花似火,正迎著太陽光熱烈綻放。
她瞅著那樹海棠笑,兩頰飛起紅暈,直比那花兒還紅。
回廊不長,卻很是曲折。
常千佛和穆典可跟在那丫鬟身后,穿過了數道簾幕,方來到水榭前。
水榭連著回廊,交接的位置掛了一副巨大的五彩珠簾,以琉璃珠串結而成,陽光下流光溢彩,華美異常。
風一吹,珠簾相磕,發出叮叮叮的透澈清音,甚是悅耳。
丫鬟打起簾子請二人進去。
那水榭建得極是高闊,三面以水磨香樟木做了可拆卸的墻,因此時天氣尚不算熱,還沒來得及拆下,看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房間。
水榭里布置成書房的樣子,琴劍瓶爐,枕簟屏帷,一應俱全。
靠墻一排黃花梨木柜子,陳列不少古本,書香墨韻,很是典雅。臨水一面則裝了一整塊巨大的透明琉璃,內砌楠木萬字欄桿,坐岸觀湖,視野極佳。
一個身穿身穿石青色織錦長袍的男子坐在欄桿前,腰間系一套同色古玉,乃是珩、瑀、璜三組七塊齊全的玉飾,是古時的儀制,現如今很少有人這么佩戴了。
那男子右手握著一根玉黃色漆面釣魚竿,前竿從琉璃墻右側開設的一扇小門挑出去,懸于水面;左手卷著一本書,垂頭專心看著。聽聞腳步聲,緩緩抬起頭來。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人如其名。
三十多歲的男人,像經了歲月的老玉,溫潤,沉淀,越看越耐看。
男子抬起頭,看著兩人微微笑了:“二位,請坐。”
語意雍徐,神色從容,果真是常千佛說的“姿儀出眾,雅量非常”,通身的大家氣度。
伺立一旁的丫鬟上前為二人看座,又奉上熱茶。
溫珩目光自穆典可身上掃掠過,很輕很快,卻不知為何,給人一種感覺,好似他這輕飄飄的一眼,已將人烙入腦中,拆骨剝皮,看個透徹。
“這位是四小姐罷?”
溫珩微笑道:“久聞小姐大名,今日一瞻風姿,果真百聞不如一見。”
常千佛下拜帖時并未提及穆典可,溫珩只看了她一眼便確認身份,可見眼光毒辣。
這話不知是褒是貶,穆典可不知如何接,亦不想接,嘴角噙了絲薄笑,頷首垂目,當是應了他這話。
溫珩又笑道:“常公子心系家國事,憫恤蒼生,實乃國之福祉。”
離小土坡不遠的地方,傍城墻根停駐著一輛典雅華貴的玉青色高大馬車。
車簾斜鉤,半遮著車廂里一條暗紅色的六足刻花小幾,小幾上置著一只紅泥小爐,正咕嘟咕嘟地煮著雨前茶。
一個身穿石青色長衫的中年男子端坐小幾后,氣質溫潤,沉靜如玉。
正是那位借出彩鳥的溫家家主溫珩。
老管事溫椽欣喜地笑:“本來只是瞧這些鳥兒羽毛鮮艷喜慶,買來馴養著,沒想到派上大用場。回頭跟老夫人說上一說,她老人家管保樂得合不攏嘴。”
溫老太太最愛聽吉祥話,若是將這些立下大功的“神鳥”送過去,老太太一準高興。
溫珩微笑:“那就派個會說話的,送去潁川吧。”
目色遙遠,落在空空的白云天際,也不知道越過白云落在了何處。
溫珩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這種情況倒是少見。
老管家心中納惑,卻并沒表現出來,笑呵呵應下。
溫珩稍微往車廂里挪了挪。這便是要走的意思。
溫椽抬手放下簾子。
車廂內檀香裊裊,長幾上一張琴,一卷書,一清茶,禪意盎然。然而主人的心思卻遺留在紅塵。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芳澤無加,鉛華弗御…奇服曠世,骨像應圖…”
溫珩微闔雙目,食指輕輕叩打著案幾,低聲吟哦:
“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車廂搖晃,懸在腰際的玉佩輕輕晃蕩著碰撞一起,發出細碎而清晰的叮叮磕碰聲,響連一路。
“…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溫家的馬車緩緩駛進城門,從人們面前行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