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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為誰斷腸

  穆子焱雖未與她提及過,但穆典可從穆月庭那里聽來了始末,知道這宅子是穆岡出面購置的。

  穆岡是只老狐貍,怎會違背穆滄平的心意,將穆家的子女往外面送?不過是知道自己攔不住穆子焱,暫退一步,做的權宜之計。

  穆子焱防人不深,只怕是上了穆岡的惡當,住進了新宅,卻拿不到房契。

  這時候他再去買房,恐怕整個洛陽城,是無人敢與他交易了。

  穆典可想起那日穆子焱醉酒頹喪模樣,不覺黯然。

  被自己從小親近信任的老管家擺了一道,又同兄長撕破臉,還杠上了青山祖宅一整個族的人。穆子焱這些日子,應當是是很難過的罷。

  穆典可內疚同時,又有些開心的。

  就像當初看常千佛為自己受傷,她心疼之余,苦澀心情里總是攙有一點蜜意的。

  “明宮撤退時,有沒有留下來不及轉手,直接廢棄掉的據點?”她問霍岸道。

  “有是有。”霍岸稍忖下,以實相告,“兩個都是老據點,經營了多年,進出人眾,難免有不密之處。若貿貿然搬過去住,恐怕引起穆門疑心,順藤摸瓜查出些什么來。”

  霍岸謀事慎重,他的意見,穆典可多是聽的。

  只不過這樣一來,宅子的事她也幫不上穆子焱了。只能看他著急上火地白忙活。

  當初穆子焱和常千佛拿出另辟宅邸的法子,她就知道,此時不會順利。就算沒有穆岡作梗,等穆滄平回來洛陽,還是有法子迫他們妥協就范——他們的這些小聰明小伎倆,在穆滄平眼里,根本就不堪一擊。

  然而穆子焱一片拳拳愛護之心,她如何能相阻。何況這些日子,她的確過了一段從不曾體會過的舒心愜意時光。

  這都是穆子焱為她爭取來的。

  和霍岸說著話的功夫,穆典可寫完了兩封信,喚住在三進院的穆門護衛來,將信分頭送了出去。

  霜降一候,黃葉逐風,天氣已見得涼了。

  小葉打開箱筪,取了稍厚的衫子出來,穆典可接過披了,自坐在院中央的芙蓉樹下打棋譜。

  心不靜時,她喜歡做些耗神的事來分散精力。

  所以心不靜,是因為她送出去的兩封信中,有一封是寫給穆子建的。

  ——她絕不會和穆子衿、穆子焱去談交易。甚至眼下她做的這些事,都不會讓他們有半分插手。

  但同為兄長的穆子建,被她區別出來了。

  她率先邁出一步,撕開了那一層兄友妹恭的假象,去和穆子建談利害,談協作,合則為友,不合就是對手。

  ——血脈親情,走到這一步,終究稀薄得聊勝于無了。

  一叢淺淡一叢深,獨含秋氣花發濃。

  粹芳苑的秋海棠開了。

  穆月庭喜歡桃花,穆滄平為她在苑中植了桃林。可正如美人易遲暮,桃花再美,花期也就那兩月。三月暮,四月初,苑中就蕭條了。于是穆滄平又著人在庭階前遍植了蘭菊梅花等各色花卉。

  粹芳苑一年盛景是三月桃花開時。其它時節,也不乏鮮花點綴,長年芳香不歇。

  穆盟主愛女,武林皆知。穆月庭曾經也很得意于父親這份獨一無二的厚寵,直至今日才知曉:穆滄平的寵,含雜了對金憐音的眷戀,對穆典可的悔愧,屬于她的那一份,其實很少。

  她還能住在這個院子里,看最后一年的桃花開。花謝時,她就要嫁人了。

  嫁去穎水南溫家,做溫珩的繼室。

  親事是青山祖宅定下的。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問期,六禮中的五項,花了僅一旬時間完成。

  諸事敲定,無可轉圜了,穆放鶴才派人下山來告知此事。

  聞訊當天,她快馬出了洛陽,一騎奔出四十里,在衰草連天的荒野上勒馬四顧,終伏馬放聲大哭。

  ——從前穆滄平是她的倚靠,遇到什么難事都可以向他求助。可現在,她最大的痛苦卻來自這個曾經對她無比寵愛的父親。

  她不至于天真到連這點事理都看不清楚:沒有穆滄平的授意,青山祖宅不敢如此行事。

  誰敢越過穆滄平,去插手他看重的兒女親事?

  穆子建勸她說,溫珩人品家世都好,對她又十分鐘情,是一樁難得美滿姻緣。

  可是溫珩好不好,和她有什么關系?

  她也不在意。

  穆月連哭了幾日,茶不思飯不想,形容可見地消減下去。

  蘭珠兒心疼不過,關了門,悄悄與她泣道:“小姐,我們逃吧。等婚期過了再回來。老爺疼你,氣過一陣就沒事了…”

  怎么可能會沒事?

  穆月庭想起從前,穆滄平是多么地疼愛小四兒,恨不能將天上摘下來與她。可是一旦他感受到威脅,也就毫不留情地殺了。

  心冷腸硬至此,他怎會容許自己往他臉上抹黑。天涯海角,總不過最后還是會被他找到,揪回來。

  平白連累一眾下人送了性命。

  穆月庭懨懨坐在檐下,目光無神地對著階前叢叢簇簇的淺碧深紅。經霜的秋海棠開得愈發地艷,濃烈到礙眼。

  一雙繡著青枝白梨花的粉底蜀錦繡鞋出現在花叢邊。

  這繡鞋穆月庭十分眼熟,原是她描了花樣子,叫均娘照著繡的。

  穆月庭抬起頭,正對上穆典可那雙憐憫深深的含煙眸子。

  “小四兒——”她叫了一聲。

  穆典可還剩最后一步臺階上回廊,一步將出未出,被穆月庭撲來抱住了。穆月庭把頭抵在穆典可肩頭,哽咽又說了一聲“小四兒”,心中酸苦翻涌,縱情地哭出聲來。

  穆典可也不勸她,由著她撕心裂肺地哭,只將手撫在她肩上,偶爾拍落,好她知道她的痛苦自己在聽著。

  “他怎么會這么狠心?”穆月庭哭訴道,“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們?你難道不是他的女兒——我們不是他的骨血嗎?”

  這個問題穆典可回答不了她。

  天曉得是為什么。

  穆典可默默拿開穆月庭的手,扶著哭脫力的她坐回椅上,又掏出帕子擦去她一臉縱橫的淚水。

  她自己倚坐在朱紅的美人靠上,側身看著欄桿下的點點嬌紅。

  “秋海棠,也叫相思花。”靜默有片刻,穆典可低聲說道:“有傳說此花是一位思夫的少婦盼夫歸時,灑落地上的淚水所生發。盈盈粉淚滴,寸寸柔腸斷,故又名斷腸花。”

  穆月庭從前未聽過,此時也不好奇,只是覺得穆典可一字一句都說在她心坎上,催生更多傷心。

  “你為甚么人斷腸?”

  穆典可忽然轉過頭,直直看向穆月庭一雙水洗明眸:“你是不想嫁溫珩,還是根本誰都不想嫁?換言之,你有思而不得,想嫁卻嫁不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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