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朱顏并未見過成年以后的穆子衿,她是通過穆子衿穿的一身布藍衫認出他來的。
穆滄平的五個子女,個個生得好容貌——穆子建清雅,穆子焱英挺,穆月庭明妍,穆典可深遠。
穆子衿容貌肖似穆滄平,氣質卻隨了他母親,有一種堅剛硬挺的味道,一眼看去全是骨。
此時他正面向松柏路的盡頭站著,肩拔背挺,身姿筆立如石上松,神色寡淡地漠漠看著遠方,又像是哪里也沒有看。
他在等人。
程朱顏如是想著,腳下往前帶了兩步,忽地頓住了——穆子衿在等她!
這一位在穆家呆的時間短,然則與穆典可感情深厚,是穆子建與穆子焱那兩位親兄長都不能比的。
“是你嗎?”穆子衿問道。
他的聲音一如其人,又冷又硬,隔遠聽來,都讓程朱顏有一種真切的被硌了一下的感覺。
“不是我。”程朱妍冷冷答道。
許是這一天,被人質疑得多了,她有些惱火,道:“你的妹妹有多工于心計,你應該比我清楚。她要對付我,能各種各樣的理由。我卻哪里敢惹她。”
穆子衿轉身走了。
新漆的兩扇木門在他身后閉上了。
穆子衿什么都沒說,但程朱顏從他轉身前看過來的那個眼神里讀懂了他要說的話:誰要是敢傷穆典可分毫,他會拼了命讓那人付出代價。
程朱顏心情沉重異常。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淪落至如此窩囊的地步。
她有智慧,有武力,背靠穆門,從來沒受過誰的欺辱。
可無論是穆典可的威脅,還是穆子衿的警告,她都只能生受著。
——那是主家的子女!
天黑定,沿途亮起風燈。
程朱顏回到朱雀院,簡單吃了幾口暮食,便回房沐浴去了。
今天這一天實在太晦氣了!
先是一早她去私鋪收賬,遇上賊匪打劫,鋪子被砸得稀爛不說,她居然還挨了那賊首一棍,還讓人給逃了。
江湖上使棍且武功在她之上的,著實不多。有這等本事,還能豁得出臉去打劫的,她想來想去,只剩下施疊泉了。
但這事不能說,那鋪子是城中富商巴結穆門賄賂她的胭脂錢,不能讓人知道。
吃下這個啞巴虧,她在回穆家途中,又正好趕上畢敞攔路尋仇那一出。
后來穆典可打上門,指名道姓地說遭了她的暗算,她也拿不出不在現場的證據,只能忍氣吞聲地避了。
那偷襲穆典可的人也不知什么來路,暗器發射的手法仿流光針也確實仿出了一兩分樣子,因此趙青衣和屠玄背也疑是她。
她何嘗不疑趙青衣,只不敢深問。
——從前她與楊白虎是一對兒。楊白虎和趙青衣明爭暗斗得厲害,她和這位大哥是有些隔閡的。
楊白虎死后,兩人的關系才和緩了。
千頭萬緒難理出個所以然,程朱顏心煩極了,衣帶在手里打了結,她火上來狠狠一扯,便牽動后背的傷,疼得“嘶”一聲吸進一口冷氣。
程朱顏腦中忽電閃一下,浮現霍岸轉向街邊小樓,托槍奮力一擲的動作。現下回想起來,與那賊首投棍傷她的手法,竟有些許相似之處。
——只是兩人身形似乎不像。
如果那賊首真的是霍岸,他為何要棄了自己的慣用長槍,改使短棍?
看穆典可那囂張勁兒,她也不怕被認出來,沒必要讓霍岸喬裝隱藏身份。
程朱顏隱隱覺得最近發生在她身上蹊蹺事似乎多了點。憑她在江湖摸爬多年的經驗,也懷疑這些事情存有關聯,可是她想破了腦袋,也實在想不出穆典可究竟能拿這些事做出什么文章來。
門后有細而碎的腳步聲,程朱顏扭頭看去,見侍女燕兒從屏風后探出頭,手舉一塊香荑沖她搖了搖。
“進來吧。”
程朱顏此時已解了衣,但同是女子,也沒什么好避諱的。
燕兒歉然一笑,道:“我忙昏頭啦。”跑進來,把香荑放在桶邊木架子上,又將干洗挪遠一些,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這一夜程朱顏睡得很不安穩。
穆典可,這個襄助金雁塵滅了江南三姓,殺掉譚周的女子,她尚未與之交上手,心中便生出懼意。
不同于穆宅眾人的難以安眠,穆典可昨夜睡得格外香甜。
一早常千佛就讓安緹如送信來了,迫不及待地告訴穆典可,自己兩位姑姑都很喜歡她。
又說二姑姑常懷瑾已將她的嫁衣和四季衣裳都備起來了,要她聽簡老的話,好生用藥,多吃飯,爭取早日胖回來。不然那些繡娘和裁縫匠們這些日的功夫都白做了。
穆典可不是傻子。
鄭家都大張旗鼓地給她預備衣服了,可鄭家從來沒有派人給她量過尺寸。
她立馬就想到昨日,鄭則神色關切地問她是否胃口不好的事。
穆典可把臉憋得通紅,一時羞憤,然終究沒說什么。
她如今對于與男子接觸,已不如從前排斥。
像凌涪、良慶,包括曾被她兩度擰得胳膊脫臼的常奇,偶有肢體相觸也不會再引起她的過激反應。
乃是她心中篤定了這些人心思純凈,是安全的,就像她從一開始排斥常千佛一樣。
鄭則,也應當也不是那等心思淫邪之人罷?
穆典可并不知,常千佛信中提這一茬,乃是故意為之,是為引她逐步正視自己的心病。
安緹如來時受過囑咐,細察穆典可的反應,確無恙,這才安心回堡復命去了。
早飯過后,例行要去三進院請簡老先生診一遍脈。
老先生神色比昨日更厲,再三告誡穆典可不要太多思慮。這已是老生常談,也是最難做到的。
穆典可思忖著,昨日那一鬧,穆家宅子里該是人心亂了。接下來的事霍岸也能處理,倒不必她多費心。
遂笑:“我看今兒天好,想去放風箏。老先生以為如何?”
病人聽話,大夫自然高興的。
“養性之道,常欲小勞。極好!”簡從越和顏悅色道。
穆典可興致一起,真就回去伐竹劈篾,扎了個蝴蝶風箏。
提筆描翅時,堯真搭個小竹凳,扒在書桌邊看,貼心地伸小手,把她掉在硯臺邊的一綹頭發拿來。
穆典可的手頓了一下。
——金雁塵在她過往生命里烙下的印記實在太多。她讀書寫字,游園賞花,跑馬練劍,甚至于做一回風箏,也不可避免遇相似情形,不可避免將他想起。
沒有想念那么黏,也沒有思念那么濃烈,只是淡淡的,稀薄地想起。
卻也足夠令人惆悵。
她側過臉,對著小堯真嫣然如花地一笑,轉頭繼續描蝶翅上的花紋。
畫工平常,遠不如那些年金雁塵做給她的風箏精致。
姑侄倆合拽著一只蝴蝶風箏,在院中跑來跑去,叫鬧得歡,苦菜花和梅隴雪瞧著也眼熱。
兩人央著張峁給她們一人做了一只風箏。
苦菜花愛美,風箏做成優雅鶴形。梅隴雪則做了只螞蚱。
蘭花俏出身簪纓世家,六藝皆擅,雖入了青樓,在教女兒這一方面,卻沒少下了功夫。苦菜花丹青極好,給自己的鶴箏和梅隴雪的螞蚱風箏俱描畫得栩栩如生,升去空中與穆典可斗技。
彼時穆家宅子里正在忙著搬運物件,將四大護法的住所從四角遷去院中。
看見鄰院飛起風箏,有好奇者跳到空中,看清新宅那邊情形,與人說了。傳開自是引人氣結。
——穆典可把穆宅鬧得雞犬不寧,她自個倒好興致,帶一群孩子放起了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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