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是江底山岸被經年暗涌蝕出了窟穴,我恰被漩流卷入窟,才避開決口時沖涌而出的洪流。”
常千佛身疲神怠,倚塌少想了一會,道:“怎么到的上游,卻不十分清楚。漩渦里水流太急,我當時也只得勉強維持神智,辨不清方向。起初撞上石壁尚有知覺,知何時入的窟,何時又出來了,后來就不知在洞穴還是在江里了…”
他勉力笑了一下:“凌叔莫傷。總不是上天不肯收,又給我送回來了。”
他身子虛弱,面色如蠟,前胸后背布滿大塊撞擊留下的淤紫痕,更兼多處骨裂,兩臂和腿上全是尖巖剮蹭出來的一條一條的傷痕。一眼看去,渾身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皮肉。
凌涪如何不心痛,又恐傷情過多,引他擔心,因含住淚,嘆了一聲:“你這孩子。”再不能多說。
莫倉倉齜牙咧嘴地給常千佛上藥,沾著藥酒的棉團甫一落下,常千佛還沒說什么呢,他倒先吸一口氣,還沒忘安慰凌涪:“不打緊不打緊,有我莫圣手在,包管藥到病除。就是這身皮肉嘛——”
他瞟了一眼:“得落疤呀。公子您只可賣藝,不能賣身了。”
“去你的!”常千佛被他氣笑了。
凌涪瞧這情形,心里也歡喜。
一向總愛訓導弟弟兩句的莫垣停了手中的筆,笑著搖頭嘆氣:“倉倉你呀——口沒個遮攔。”
“不過話說回來,你是被漩流卷進洞窟里才沒有被洪流沖走。”莫倉倉繼續好奇問:“可這水下卷來卷去的,回溯數里,你能憋氣這么久呀?”
常千佛笑意斂了,頗顯得心事沉重。
凌涪便道:“以后再說不遲,你先讓他歇歇。”
莫倉倉“噢”了一聲,自己接了:“你是挺能憋的。”
“是金雁塵救的我。”常千佛說道:“他事先知道水下有這么一股漩流,拉我入漩。應也知路徑,在盡頭備了氣囊。”
莫倉倉瞠目結舌:“這也能知道?他是人是鬼啊?”
他搖了搖頭,好生失望一樣:“這么說來,傳聞是真的了。還真是他在山里囤了火藥,炸山泄洪,害了這么多條人命——堂堂金門之后,怎么走了這條路。”
常千佛也默然,過了一會道:“山是他炸的,炸藥未必是他囤的。”常千佛說道。
“怎么說?”莫倉倉不解問,一未留神手上重了,常千佛疼得“嘶”一聲,罵道:“你怎么手跟腳似的?”
凌涪便把莫倉倉狠瞪一眼。
“若是他布的局,第一步就要打通朝內關節,引竇鄢叔侄前去,平白讓自己的妻子受辱…”
莫倉倉插道:“辱他的不是韓犖鈞嗎?”
莫垣斥道:“倉倉,別插話!”
“韓犖鈞是受了陷害,竇鄢為摘出竇存勖,保全竇家的名聲,反咬一口。”常千佛道:“金六就是再喪心病狂,也不會出這種昏召。而且明明進京以后,營救會更容易一些。這是第一個不合情理之處。”
“第二處就是,朝廷已經發了旨令,命竇鄢將人犯就地處斬。他偏要繞遠去道欹云上。就算竇鄢糊涂,穆滄平不可能不察見端倪。”
“公子意思是,穆滄平埋了火藥,打算等金雁塵上崖救人時,一舉引爆,將明宮中人一網打盡…卻被金六識破了?”
常千佛點頭:“穆滄平在山腰攔敵,有意給了金雁塵上崖劫人的機會。可是明宮一個人都沒有出現。山體從上往下引爆,就是為了給瞿玉兒留足跳江的時間。穆滄平應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但他搶在洪水決口之前,從崖頂引走了自己一雙兒女,是早有準備。他是知情的。”
莫倉倉懶得費這腦子,罵道:“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常千佛垂目默然。
他才受了金雁塵救命之恩,實在不好掉頭就斥責謾罵,可是金雁塵此舉實在是太過殘忍狠毒。
縱然這條狠辣毒計想出來的,火藥也是穆滄平埋的。可能金雁塵不炸,穆滄平也會炸。
可他畢竟親自動手了。
下了最狠的心、最毒的手,從此背負罵名,一生難雪。
為了報仇,他把自己變成了和仇人一樣的人。
莫垣寫完信,提起吹干,剛要折起來,常千佛看見了,忙道:“再加一句,我受傷的事,不要說給四小姐聽了。”
莫垣倒沒說什么,放下書信,提筆又綴了一行。
莫倉倉立刻揶揄地“喲——”了一聲:“干嘛不說,你可是為她受的傷,不得說給人家知道,讓人家好生地心疼心疼你?”
常千佛笑:“傷得又不重。她不懂醫,知其事不知其實,又要瞎想了。”
莫倉倉撇撇嘴:這還叫傷得不重啊。
李哲沒說錯,這家伙栽在穆四那小女子手上了。
常千佛思歸心切,無奈受了傷,只能由著凌涪和莫家兄弟擺布。爭論好半天,最后雙方各讓一步,先在客棧小歇半宿,四更即動身回固安堂。
為讓莫以禪早些安心,告平安的書信連夜由快馬送回了固安堂。
莫以禪收到莫垣書信,一口氣卸下,當夜就高燒病了。
他沒有去見穆典可,讓他的副手甘棠去的。
甘棠得知常千佛生還的消息,興奮難抑,一路哼著小曲去了載菁院,卻意外見到院中燈火全熄,只余走廊幾盞風燈朦朧靜照,似也陷在一片昏沉睡意里。
甘棠當時就覺心中一涼,好不是滋味。
他倒不是覺得常千佛一人出了事,所有的人都非要跟著不好過。莫以禪夙夜不寐,他也苦口相勸,希望老人家保重好自個兒身體。不要等公子爺回來了,一看全體都病倒了,反而憂心愧疚。
可說是這么說,真要有人這時候吃飽睡好了,又不免讓人覺得涼薄了些。
甘棠正猶豫要不要上去叫門,就聽一聲微響,青葙打開門走了出來。
“噓——”青葙壓低聲音,引甘棠走遠,“四小姐近日睡眠甚淺,尤其聽不得腳步聲,一有人來就驚醒。”
想起穆典可方才忽地驚坐起,又默默躺回去的情形,青葙就覺得心酸。
不點燈的雨夜,黑得什么都看不見。可那失望就像有形質一樣,就像下雨之前煩悶燥熱的空氣一樣,悶悶地縛在人心上,難受得說不出來。。
“…對了,你這時候來有什么事?”
“公子爺找到了。”甘棠說道。
青葙驚呼了一聲,伸手捂嘴,瞪大眼睛看著甘棠。
“活的!”甘棠沒好氣說道。
青葙這才轉驚為喜,猶難置信地問了一句:“真的?”
“還能有假?”甘棠笑了:“大公子送信回來,說公子明兒辰時回。當家的叫我來知會四小姐一聲。”
“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青葙搓著手,高興地來回轉圈,遲了一會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我去告訴良爺和四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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