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一夜過去了。
輪值的士兵又換了一撥。彼此間交談,并未提到有關昨夜是否有異動的話題。圉人們經過茅草屋去往馬廄喂馬,官驛西南場地上傳來冀州軍晨練的號聲,兩個虎賁軍因為起口角打了起來…一切如常。
韓犖鈞高懸的心略微放一放,同時十分矛盾地,擔憂又增劇。
官驛是由兩個四圍的院子合起來,內有寬闊的車馬道。至辰時,大雨尚無停歇的跡象。
竇鄢顯然是不打算等了。軍馬和車輛被拉到了院中央,官驛里人來人往,都在做準備啟程了。
韓犖鈞坐在一夜雨后積了不少水的茅草屋里吃早飯,準確說,是牢飯——半塊硬得硌牙的干糧,一碗昨夜剩下的菜湯。
就算連日暴雨,壓下了不少暑意,然則六月近七月的天氣,隔夜湯仍然沒有任何懸念地餿得透透的了。
竇鄢還愿意給他一口飯吃已是難得了。
從竇鄢揚鞭鞭時根本不能隨自己掌控的力道,韓犖鈞看出,竇鄢是真的氣瘋了,氣得恨得只想當場剮了自己。
但眼下他還不想死。
故而他吃得很仔細,沒有留下一口湯,連掉在地上的一小撮干糧渣都被他撿起來吃進了肚子里。
接下來的路途不用想也知道艱難,他必須珍惜每一粒送到嘴邊的糧食,以免在途中因為饑餓或是病痛體力不支倒下。
因是暴雨天氣押送,防遭雷殛,原先的鐵籠子自然是不能用了,棄在上一個官驛里。代之以一個當地官府押送囚犯的木籠。
雖材質是木料,那籠子卻造得異乎尋常地堅固。
兩寸厚的木柵板頂頭削成尖樁,除了上頂下底分別與橫柵釘牢,隔尺距便纏縛兩根交叉的藤索一道,藤皮捶打之后浸過油,既勁且韌,將四圍柵板牢牢固連成一個整體。
就是力氣再大的人,也絕無可能撞破籠子逃脫。
一籠二囚。瞿玉兒較韓犖鈞武力低微許多,原本用來囚禁她的籠子自然給了韓犖鈞。
瞿玉兒被兩個虎賁軍押送上車。
不能視物以后,她的耳力變得分外靈敏。路過囚籠時,她聽見鐵鏈輕微磕碰的聲音,連走幾步,朝韓犖鈞伸出手去。
她是要遞東西給自己。
韓犖鈞猛沖過來,可是他的手上上著枷板,根本伸不出籠子去。他便整個人貼在了木柵板上,努力地傾斜身體,將一只手的手指擠出柵欄去,并用腳鐐銬踢打著木板,提醒瞿玉兒自己人在哪里。
瞿玉兒果然聽懂了,手往下矮了一分,帶著溫熱的油紙包便被韓犖鈞大力地抓了過去。
觸到她手背上的指尖仿佛都是顫抖的。
“嘿,你們這對肩夫銀婦!”
一個虎賁軍不無惡意地叫了一嗓子,伸手推搡瞿玉兒一把。
瞿玉兒腳絆到裙裾,跌跌撞撞不穩,撲倒在泥水里。
韓犖鈞狂暴地發出憤怒嘶吼,跳起猛撞籠子。
囚籠四根棱上八只角,皆用麻繩牢牢地捆綁在車底板上。隨著韓犖鈞這幾下拚命的撲跳,整個籠子帶囚車差點翻覆過去。
一旁的冀州軍見狀,急忙棄械撲過來,壓住車輪。
柵板被裝出多處裂紋,纏縛其上的油藤索有如老舊軸樞,“吱吱呀呀”地擠著木板絞動,磨出粗糙的毛邊,然終究沒有斷裂。
韓犖鈞這股子兇狠勁嚇到了那個始作俑的虎賁軍,他被驚得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
剩下幾個虎賁軍回過神來,驚懼下油生羞惱,倒持槍矛,對著韓犖鈞就是一陣猛捅,極具羞辱地揮矛拍打在他的臉上和膝蓋上:“反了你了!通肩犯婦,還長臉了你!”
周明榮剛上馬,聽到這邊一片騷亂,急忙催馬疾馳過來,怒聲斥道:“都嚷嚷什么?侯爺有令,加速趕回建康。耽誤了行程,誰擔待得起?”
這一趟跟隨來的虎賁軍多是等著領賞的世家子,不至于真的被他這句話嚇到,但竇鄢的面子總要給的。
“這姓韓的東西不老實!我等奉命嚴密看守,可不敢出了差池。”虎賁軍們收了武器,氣勢頗囂張地呼喝道。
周明榮官高一級,可也不敢真得罪了這群紈绔們,說了幾句“大事為重”這樣不痛不癢的話,打馬走了。
也沒有人敢去韓犖鈞手上奪那個油紙包。
往前追溯個十幾年,韓犖鈞是戰績赫赫,軍功無數的名將;就是后來落草江湖,也是讓人聞名一震的洛陽八俊之首。
如今虎落平陽,也并非什么犬都欺得。
囚車夾在車馬隊伍里,搖搖晃晃地向前進發。
韓犖鈞撲坐在狹窄的籠子里,仰面承接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順眼角淌下成股雨水,不曉得那雨水里是不是有淚。
過了很久,他將那只攥著油紙包的右手從懷里掏出來,費力地佝著背,不讓雨水淋在紙包上。
褐黃油紙一層層展開,包裹在里面的,赫然是一個擠壓密實的白色飯團。
穆子焱很焦躁。
他現在看似好模好樣的一個人,跟平常沒什么兩樣,可身上的幾處要穴大穴都讓穆滄平給封了,能夾住馬腹,不從馬背上掉下去已經是難為他了,更別說背著穆滄平搞什么動作了。
好在那位竇國舅看上去比他更焦躁,才沒走出多遠,又差人請穆滄平過去問策了。趁著這個機會,他假裝隨意地打馬靠近穆月庭乘坐的車輛,以手托頦,重重地咳了兩聲。
“三哥。”
穆月庭打起簾子,車窗里框著一張芙蓉面。周遭兵士一陣騷動,你推我,我擠你,紛紛抻背引長了脖子看。
“看什么看!”穆子焱吼了一聲,將手中蕩荒大刀一掂。
這招果然管用。
之前還瞪直了眼擠在一塊的虎賁軍紛紛訕縮回去。
這位爺雖不是官道上的人,論品論級跟他們差了太遠,可擋不住人家武功好啊,又有個盟主的爹。
哪天一不高興了,直接跳窗子進來割了他們的腦袋。
誰還嫌自己命長呢。
“跟韓犖鈞說上話了嗎?”穆子焱壓低聲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