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婺直從冀州帶出,押送瞿玉兒進京的隊伍,乃是從方嚴麾下最擅奇襲的一支騎兵中撥出來的三百人。
故而王婺直才能在凌涪到達冀州后不出三天,奇兵突至,讓穆滄平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籌劃應對。
為免夜長夢多、中途生變,接到瞿玉兒之后,王婺直并沒有停下休整,而是星夜趕路,三天兩夜,行路八百余里,出了豫州境地。
第五日卻接到京中來信,是容翊的親筆書。沒有寒暄,沒有解釋,只有硬邦邦的命令:放緩行軍,待朝中來人。
筆劃狷狂,透出寫信之人的強勢。
王婺直是方嚴的兵,將在營中,本該聽令于帥。可是在方嚴隸屬的方容陣營中,容翊才是那個說一不二的當家話語人。
即使方嚴親至,也不得不遵照心中指示行事。
幾乎不曾猶豫,王婺直立刻就做了決定,他以前路兇險,須得養精蓄銳、嚴陣待敵為由,下令隊伍停下休整。一干兵將在前后無村店的山坡上安營扎寨,埋鍋造飯,一直盤桓到第二日中午才不慌不忙啟程。
對于王婺直異常的動,穆滄平并未提出疑議。
無論是一開始,王婺直下令緊急行軍,還是此刻驟然放緩行進速度,穆滄平的態度都很平淡,淡到一派理所當然。這就很有些不尋常了。
王婺直甚至覺得,這一切是不是都是穆滄平在暗中操縱,因為盡在掌握,所以處之泰然。
他自覺這種想法荒唐:這怎么可能呢?一個江湖人!
龜行蟻步走了四五天,竇鄢叔侄輕騎飆至。
宣過旨之后,便確立了主從:押送途中一切事宜皆聽從竇鄢主張,冀州軍協從押運人犯。
王婺直此時方才明白,方嚴為什么非要蹚這一趟渾水了。
太平日子過久了,上至天子、下至百官,對他們這些去家舍親、戍邊衛寧的邊關將士們都開始輕慢了。
烽火年月,何曾有一個掌兵之人受過這樣的折辱?
容相不是相了,方帥脫下帥印也只是早晚的事。屆時他們這些跟隨了方嚴多年,在文武百官眼里,腦門上早就烙下一個大大“方”字的冀州將士們該如何在朝中立足?
方嚴這兩年里,眼可見地老了很多。
他和容翊不一樣,他的肩上不僅扛著方容,還有一幫追隨他的生死弟兄。
人至窮途,便無論什么荊棘道,都愿意去蹚一蹚。
只可惜,戰士的大刀長槍,從來只殺得了外敵,沒有戰勝過朝堂暗箭的先例。這一趟辛苦迢迢,不過是千里之外把臉遞去建康,讓那些安臥榻上的弄權者重打一耳光罷了。
王婺直臉上帶笑,心中罵娘。
望族子弟人人羨,望族子弟也不是那么好當的。世家內部的斗爭,不比朝堂的爾虞我詐溫和多少,不將真態度示人,對他來說,幾乎是一種本能。
“竇將軍來了,我等就安心了。”王婺直開始訴苦:“這些日子,可真是一個囫圇整覺都不曾睡過啊。”
竇鄢骨子里還是個將軍,最討厭別人叫他“國舅爺”。前者是他用真本事換來的,后者承蔭女子裙裾。
這種情懷,上過戰場的王婺直懂得,韓犖鈞也懂。
韓犖鈞曾在征西之戰中聽令于竇鄢麾下,對這位舊上司心中仍存有敬畏,在竇鄢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時,他行軍禮道了一聲“將軍”。
竇鄢無緣無故被人推出來搶功勞,憋了一肚子邪火,王婺直若是敢下他面子,一頓鬧是少不了的。
偏生王婺直是個會做人的人,韓犖鈞的敬重也是真心實意,老將軍拉長一路的臉這才顏色緩和了一些。
人犯既已換成真的人犯,倒不必如之前遮遮掩掩。
王婺直賣了韓犖鈞一個人情,撤掉了車廂里的鐵籠子,扎營休憩時,瞿玉兒也能從車里走出來,在眾人視線可及的地方,吹一吹風、曬曬太陽。這些平凡日常,在不久的將來,于她而言,都將變得奢侈難求。
“俠士…遇到什么為難的事嗎?”
都說目盲之人心最明。瞿玉兒雖然看不到,但她能感覺到,這一路走過來,韓犖鈞的心事越來越沉重。
“沒有。”韓犖鈞應道,他取出一物,遞給瞿玉兒,“縫得不好,變不回原來的樣子。”
是那只布繡老虎,被鸮扯碎扔掉后,韓犖鈞又把它撿了回來。針腳雖然歪扭,縫得還算整齊。
同一樣東西,在有的人眼里一文不值;在珍惜它的人看來,卻是無價之寶,是絕地里的希望和慰藉。
他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慰藉,是妻子親手縫給他的一條腰帶。后來與同牢獄的惡徒打殺時被扯斷了,他一個粗手笨腳的大老爺們便是因此學會了針線。
可惜,斷帶能縫,人心難補。
瞿玉兒將布老虎抱在懷里,細長手指在打了補丁的絹布上細細摩挲過,感受著小老虎的形狀。
“謝謝。”她笑聲說道。那是慈悲又熱烈的笑,像天上的太陽。
“剪刀…沒有給你放進去。”韓犖鈞說道:“什么時候,都要設法活下去。”
他默了一會,又道:“活著,就能遇到轉機。就算不怕墮入火窟,下一世,該怎樣與牽掛的人重逢?”
瞿玉兒臉上笑意像水從春流進了冬,緩緩僵凝,失卻溫熱,“你有牽掛的人嗎?”她問道。
韓犖鈞不說話。
他沉默時,給人一種無邊寂寞和孤獨的感覺。
“只要有牽掛的人,在這世上就不孤單。”瞿玉兒輕聲說道,她隨同韓犖鈞一道默下去,過了一會,道:“有人來了。”
韓犖鈞抬頭,果然見一射地外站著一個身著竹青色長袍的人,是竇鄢的長隨周明榮,昔日曾在軍中,與他有故舊之誼。
竟是他大意。
人近而不察,他好些年沒有過這樣的疏忽了。
韓犖鈞忍不住轉頭看瞿玉兒一眼,目中有訝。他并不知道,習慣了等待的瞿玉兒,于這人世間萬千種聲音,最能分辨的就是腳步聲了。
老友重逢,無非寒暄。
在韓犖鈞落難時,周明榮力薄勢微,選擇了自保,此事無可厚非,但若再教惺惺交心,顯然也是不能夠了。
“對了。”將別時,周明榮忽然想起一事來:“月前我因公事出京辦事,在京郊一戶田莊見到嫂——貴芊…她向我打聽你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