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粉如將軍,旦暮見枯榮。
將士掙取功名,成敗決于一役;美女侍奉君王,榮辱寄人一念。
黃昏方卿言去見過薛清靈,次日冊妃的詔令便下達下來。
一夜君恩濃,薛清靈從一個不受人注目的次嬪,一步封妃,成為宮中炙手可熱的紅人,風頭直逼寵冠六宮的貴妃方卿言。
自然,也就蓋過了那位“才名動京華”的蘇氏嫻妃蘇小妹。
起因是天子的一個夢。
屢次剿匪失利,這一向天子便睡得不大安穩。這一天午睡,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身陷洪沼,百般呼救不得應援。就在這時,從天而降一頭發光的鹿,還有一頭從洪荒深處辟水而來的白虎。
白虎在前方開道,天鹿馱著他,一路蹚過茫茫洪流。
一覺醒來,暴雨初歇。天子安臥在承乾殿的龍塌上,案頭放著的,滁州抗瘟和荊州平水患的捷報。
殿內熏著曲曲繚繚的檀香,殿外響鳴蟬。天子胸臆舒暢,也不嫌那香濃了,也不嫌蟬吵,一切都順心如意。
他把這個夢說給自己的愛妃方卿言聽,方卿言不會解夢,便替他找來一個擅長解夢的方士。
方士骨相清奇,頗有仙風。
聽天子細說完自己的夢,方士焚香問天,將焚盡的香灰灑在香案上,請天子閉目作畫。
天子睜眼時,只見得一幅仕女圖,畫中有兩個女子,形狀綽約,一舞劍,一卷書。
方士大喜言賀,稱此乃吉兆,寓示陛下今年將得雙姝,文為鹿,武為虎,佑我大南朝文武興邦,國祚綿長。
劉顓思忖,這一文應當就是新近入宮的才女蘇小妹。至于那一武,方卿言替他找到了。
方士也說,鹿從天來是仙緣,白虎在地是舊人。
闔宮粉黛,找不出一個如薛清靈這般英姿颯爽的女子。
方士一頓掐算,給劉顓留了兩個字:一曰“賢”,謂廣攬天下賢士;二曰“靖”,意為平靖四方疆土。
“賢”字正好諧音剛剛被冊立為嫻妃的蘇小妹的那個“嫻”字;而薛清靈因為持劍一舞太過動驚艷,天子不換音、不換字,破格將立帥封王時才會用到的“靖”字賜給了她,冊為“靖妃”。
同為妃,薛清靈這個妃卻比宮中其她同品秩的皇妃高了一格。
消息傳來時,容翊正在清涼亭中與方之棟下棋,聞言淡笑了笑:“卿言這丫頭,主意是越來越大了。”
猶記方卿言初入宮時,偶一與天子使小性,還要提前傳回話來,問他允準與否。如今卻能自己看著風向,手段風行,替母族分憂了。
“也無不可。”
方之棟落下一子,淡淡說道:“人如衣裳,舊不如新。那蘇小妹素有才名,趕上母家正受倚重,總要新上一段日子。卿言是貴妃,值此多雨之際,若站出來與之相爭,一來忌諱,二來自降了身份。
你當初扳倒了薛統,無論那岳陽薛氏與建康本家多不親近,外人看來,總不會以為靖妃是咱們的人。”
“是可以用上一用。”容翊說道。
方之棟聽出了容翊話里的敷衍,眉頭皺了一皺,比著他剛落下的一顆白棋并肩落子,道:“是阿嚴的事不好解決么?”
“倒不至于。”容翊說道:“我讓容鯤聚酒說了些胡話,京中便揣測四起,認定方容即將起勢。有心的人一探查,不難發現王婺直近期異動。這會御前恐怕擠滿了人,就等著搶功截胡了。”
方嚴素來穩重,但在天子猜忌日深,兩姓屢受打壓的情況下,他也按捺不住了。
殊不知此舉固然迎合了圣心,卻也開罪了大半個江湖。
昔日武林,在金門的帶領下,濁去清揚,擰成一股人心所向的堅實繩索。雖則強大,對朝廷敬之畏之,并無反叛之心。
現今的江湖,被穆滄平刻意打成一盤散沙。朝廷是放心了,可是茫茫在野,暗流洶涌,積怨不平,不知道蓄積了多少吃人的力量。
能讓他們瞬時凝聚起來的,除了穆滄平,還有舊時的金家。
一個遠在漠北的無辜弱女子,舊時金門的孫媳婦,被邀功心切的方容咄咄相逼,志在斬草除根…一旦江湖中人心中的怨氣被激發出來,將是一股力量巨大的駭浪驚濤。
這波浪頭打在誰身上,誰都承受不起。弗論方容這艘大船本來就多風多雨的。
穆滄平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寧肯在布局中留一個大漏洞,也要打出朝廷的旗號,不愿將這個罪名攬上一身。
江湖或許還是那個江湖,比起多年前,實力并無多少長進。但是朝廷衰朽了,就顯出它的強大了。
容翊不想要這個功,但方嚴已然將它搶在了手中,他能做的,就是將這個本來沒有多了不起的功勞夸大成一個香氣四溢的大餑餑,等人來從方容手中搶走。
“你不說,我還真想不到這一層。”
方之棟心有余悸,嘆道:“常千佛那個后生,我初見他時就覺得不簡單,不想心思之沉,到了這種地步。不然他怎么就繞過了你,直接去找了阿嚴。”
“阿嚴另有考量,此舉也算不得錯。”容翊說道:“我不過是想穩妥一些。多事之秋,行船莫頂風。”
他伸手去抓茶杯,水已冷,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常千佛…畢竟是那位老爺子一手調教出來的,不觸他逆鱗,可相安無事。”
清水鎮一行,方之棟也瞧見常千佛的那塊逆鱗長在何處了。
“英雄氣短。”方之棟頗有些怒其不爭。他對常千佛這個年輕后生,一貫是很欣賞的,這次被他擺一道,多少有些意難平。
容翊笑了笑,不說話,執起茶盞,喚小童添茶。
“阿顯近日如何了?”他揀起旁的話來說。
“還是總在軍營。”方之棟說道:“三兩日不得歸家一回,不過我瞧他神情談吐,像是心中少了許多事,人也開朗豁達了。如今看來,他與樂氏和離,雖說是傷了兩家臉面,到底也不是全無益處。”
方顯提出和離,方之棟是極力反對的,最后還是容翊發了話,他看在容翊的面子上,才不得不松口。容翊總是看得比他們遠。
唯一令他不安的,是對涇陽老友有愧。
方之棟心念一起,容翊便瞧了出來,“于涇陽樂氏,也未必無益。”他淡然說道,“以方容如今情形,不免近者殃,疏者免。如能安然度過,另結一門親事也無不可。”
方之棟心下略安。
小童子“蹬”“蹬”“蹬”地跑過來,給兩人換上新煮沸的雨前茶。
“如你所說,阿嚴捅出的簍子不難解決。卿言行事也算機靈,不單單是捧了薛清靈,還把蘇小妹高高抬起,成了天上的文曲星。蘇家也說不出什么來,別人就更不敢無事生事,去找三家的岔子了。”
方之棟對這個侄女一向滿意,言語中不掩驕傲,“就是天子也不會生疑。今日的路比昨日寬,往后的路,也總能走出來。”
自兩人坐進這清涼亭中,方之棟便瞧出容翊滿腹心事,執著地又問了一遍:“你還在憂心什么呢?”
“說不上來。”容翊道:“總覺山雨欲來。”
夏日南風穿亭過,送一陣清涼。
容翊手拈著一顆玉白棋子,踟躕良久,終是心意懶,將棋子丟到一邊,肘壓欄桿,舉目望天際風吹云涌,有頃,緩說道:
“江湖有雨,廟堂見漏…刑獄兩司得力的人,找些由頭,先按一按,等這陣風過去。”
他的手指長直如削,白如玉,輕輕叩著一般顏色的玉棋子:“方遠…可有信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