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兒,有消息了嗎?”穆子建又問道。
如驟來繁霜,打得花凋葉殘春歸去。耀辛心里對穆子建那么一點好感頓時煙消了。
穆子建是個好哥哥不假,卻是將對穆典可的虧欠,彌補到了穆月庭身上。
耀辛心腸就硬了幾分,說道:“還沒有。”
不帶愧疚地照詞念下去了:“不過也沒什么好擔心的,她和常公子在一起,出不了什么事。”
穆子建大概沒想到耀辛會這么信任常千佛,愣一下,喃喃說道:“是啊,常千佛待她…是真的好。”
比他這個親大哥要好。
當時在滁州,穆典可遭譚周設局誣陷,條條罪狀加身,污名難洗。常千佛至始至終都相信著她,為她力排眾議。反看自己呢,明明什么都知道,卻懼于穆滄平的威壓,行事畏縮,不敢為她出頭。
后來他權思再三,去懷仁堂供出譚周與廖忠毅的勾當,卻早非雪中送炭時。
常千佛特意讓良慶送來厚禮,謝他為穆典可出面。
卻隨禮附贈了一把短劍,一把材質極劣的劍,往貴重的沉香木匣上一壓,話說得半分情面不留。
——那是在警告他。
其實他哪有那么壞呢?不過是窩囊些罷了,至于真的去害自己的妹妹?
“那還用說。”
耀辛嘎著嗓門,粗聲道:“咱們徐長老你聽說過吧?嘴巴那么刻毒的一個人,都對常公子是贊不絕口。說咱們姑娘遇到他啊,那是好幾輩子積來的陰德。這世上除了你親爹娘,誰還會對你剖心置腹不要命——”
耀辛嘟噥道:“你們那混賬爹就算了,算我沒說。”
兩人都默了。
穆子建無聲地咽食。
耀辛盤腿坐在穆子建對面,百無聊賴地揪了一根草簽剔牙。
“說起來,我是個沒爹娘的,也不知道當爹的該是什么樣子。但起碼不是穆滄平那樣的,親閨女啊,他那是人干的事嗎?
遠的不說,瞿長老是多穩重的人,我這輩子都沒見他失態過,為了夫人都快瘋了。還有那養鷹的老頭相里默——”
他捅了捅穆子建的胳膊:“我跟你說,就是這老相里,被你爹買通了,用信鷹給咱們傳假訊。聽說他還是金盟主留下的老人,…可惜啊,忠心了一輩子有什么用,閨女讓人攥在手里,還是要聽話。”
穆子建已覺嘴邊食物寡淡無滋味。
耀辛重重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你還能活多久…瞿長老不吃不喝,一直念叨‘兩個’“兩個”,他大概是沒想到,他抓了兩個穆滄平兩個子女,還是沒狠過他——爹跟爹,是不一樣的。”
鐵門上的栓響動一下,耀辛一躍站起來,道:“我要走了,你抓緊多吃一點,我明兒再來收桶。”
又囑咐:“要是瞿長老來了,你只記住一點,千萬別頂撞他,由他打罵就是。為你這條命,我們姑娘可是費了好大勁,把攢了七八年的人情都用盡了,你可別給她搞砸了。”
穆子建不吭聲,大把往嘴里塞肉,嗓子里一噎,疼的卻是眼睛。
穆滄平挖了瞿玉兒的眼睛,他難道不知瞿涯會對自己和月庭做些什么嗎?
可那時,為了抓到比瞿玉兒更重的籌碼,他的父親,毅然決然地舍棄了他們。
穆子建并不知道,瞿涯一門心思只想著怎么救女兒,根本沒想起他來。
且瞿涯是個重諾的人,答應了穆典可,就絕不會再動他。
真正將他惦記的人,是徐攸南。
高崗過風,美長老就站在大風里,一身單薄灰袍子被風吹得揚揚灑灑的,就要羽化登仙去。
手里卻提只鳥籠子,裝只灰不溜秋的麻雀,在逗鳥。
耀辛看見就氣不打一處來。
都說殺手冷血,跟徐攸南一比,簡直個個都有情有義。
千羽尸骨未寒,就算他生前與徐攸南多有不睦,您老好歹裝裝樣子行不行,別笑得這么開心哪。
“你都按我教你的話都說了?”
徐攸南眉梢輕輕一挑,尾音上飄,是頗不信任的語氣。
“說了。”耀辛吼道。
他最討厭別人不信任他,尤其還是這種故意為之的輕視。
“嘖,孺子可教。”徐攸南贊嘆一聲,卻是沖籠子里的鳥。
他彎著腰,拿指弓彈彈籠子頂口的細篾,又彈彈腹肚,逗得那只瘦不拉幾的灰麻雀正惶恐不安,羽毛倒豎起。
“只有一點不好,最后說得太急了,痕跡有點重。”徐攸南點評道。
耀辛就火了:“你自己去說啊。專干捅人心窩子的缺德事,你虧不虧心啊?”
“太缺德了。”徐攸南認同地點頭:“可事不是你干的嗎?我為什么要虧心?”
耀辛快氣炸了,氣得…簡直想哭!
他真想知道穆典可是怎么忍受徐攸南的。
“這專門的事啊,得有專門的人去干。”
徐攸南手指勾著鳥籠子,悠閑地一起一放,驚得那籠中雀撲騰著翅膀,沒頭亂撞。
“穆子建可是穆滄平的兒子啊,虎窩里下得出鼠崽嗎?若是換了他信不過的人去說,叫他看出我們有心挑撥,豈不是白忙活了?”
耀辛聽了這話,心里略舒服了些。
“就比如長老我,長著一張聰明臉,別個一看就知道提防。”
徐攸南終于不逗那只倒霉雀了,語重心長地拍了拍耀辛的肩:“耀辛你就不一樣,你多憨厚啊,一看就沒什么心眼兒。”
十五月亮十六圓。
只是在這黑石遍地,氣象險怖的亂山里,天邊月也看不出皎潔的模樣了。
月色灑向處,仿佛異光,被聳峙的尖巖切割成一塊一塊,明暗交替,變幻映照著突兀于野、輪廓怪狀的黑魆石堆。
有風吹過,月光一蕩,石碓的影子也跟著晃,像一頭頭潛伏暗處、伺機出沒的兇獸。
遠近有鸮鳥夜號,凄厲的聲音令人汗毛直豎。
常千佛同穆典可,還有良慶一行,已經追著丑鷹在這片亂山里繞了半個時辰了。
山上隨處可見聳入云霄的峭立石壁,轉一條道,就是一番光景。
然而走著走著,又會發現后面的景致同前面并無太大不同。
一程新來一程舊。
若非記憶過人又極善分辨之人,這一路早被繞暈,根本記不住上山的路。
行到山腰,丑鷹忽然停住不往前飛了,盤在低空處打旋。
鷹的目力比人敏銳。
良慶拔出了刀。
三人四下顧看,就見正對著的石壁上出現一道虛晃的人影,由淺而濃,從薄向厚,慢慢地自光滑巖壁浮凸而起,像是從石頭里長出來一般。
然后那人邁步,一步從虛無踏入了實境。
如此夜里,忽睹如此怪象,簡直叫人心頭發毛。
常千佛伸出手去,抓緊穆典可的手,堅定地握了握。
下一刻,那道一進三搖擺的鬼影子就飄到了三人跟前,張開手臂熱情地迎了上來:“好久不見了呀,小四兒。”
穆典可雖然動作比以前慢,但反應還是快的,連移數步,躲到了常千佛身后,只從他胳臂旁露了半張臉,還滿滿是嫌惡。
——分明才見不多久,根本不想見。
徐攸南依舊笑著,也不見他尷尬,手臂順勢向后畫了一道弧,振臂一甩,寬大袖子翻揚起來,愣是讓他甩出瀟灑模樣來。
因含笑看向常千佛:“喲,姑爺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