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焱的刀法是金憐音親自教授,又得到金家幾個舅舅的指點,根基十分扎實。
金憐音死后,穆滄平為他遍請名師,他自己也爭氣,一手霸刀氣勢恢宏,江湖用刀之人少有能及。
但若想跟韓犖鈞實打實對戰,還差得頗遠。
韓犖鈞今年三十有六,年歲不算太長,但這一生跌宕,閱歷著實豐富。
他十六歲從軍,戎馬倥傯,用一身軍功換得少年揚名,青云直上。
然而他一無家世背景,二不善官場逢迎,年輕官亨著實讓不少人看著礙眼。
后來便替人背了貪墨軍餉、殺民充功的罪名。
再而一怒殺上官,打殘世家子,放走被銀虐的犯官女眷,這身上的罪名更是多得數也數不清了。
上頭連審都懶得審,就直接下了暗獄。
暗獄是個專門關押窮兇極惡之徒的地方,如它的名字,是所有囚犯們的噩夢。每天抬出去的人比送進來的還多。
牢獄三載,九死一生,到那一年,皇太后病重,順平帝大赦天下為生母祈福,他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個恩赦。
人雖在,家沒了。
昔日恩愛的妻子做了他人婦。鄉民受殃,被無處泄憤的世家子打壓報復,數百人凋零至寥寥十數,見之如避瘟疫。
他實在殺不動了。
有個叫步涂的小鎮,有一間小酒館。他在那里偷酒喝,醉了就直接睡倒在人家的酒窖里。醒了被人打,醉里被人打,也不還手。
后來有一人,青衣負劍,出現在他面前。
那人給他付了一個月的酒錢,許了他一月之期。
一個月只想一個問題:是孤身一人醉死天涯,無能為力地由這樣的慘事每一天繼續發生,造就下一個個張犖鈞、李犖鈞,還是拿起手中的锏,去懲奸除惡。
一個月后,說小不小的一個世家就這么傾覆了。
家主遭車裂而死,闔族發配嶺南,作惡多端的世家子為差役們鄙棄,行不到半途即餓渴而亡。
當年的貪墨舊案也翻了出來。
那些誣陷他的將官同僚一個沒逃過,霸占他妻子的上官也奇異地死在一個熱鬧酒宴上,成為一樁無頭之案。
他也是那時才知,早在他遭迫害之初,妻子就已委身下家。
他看著那個伏在自己腳下瑟瑟發抖的嬌美女子,昔日有多恩愛情長,那一刻就有多厭惡。
他沒有殺她。
大難突至,人皆有自保之心。只是錯愛了她。
他在那個小酒館里做了半年的工,還清酒錢。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赤膊跳進太湖,撈起那雙沉進淤泥的重锏。
然后,他去了洛陽。
江湖浮沉整八年,鐵锏一遍遍染過血,凝成除不去的紅銹。
他此身此心都已麻木,對于正在做的事,以及將來要走向哪里,無法思考更多。
唯有對穆滄平的追隨成為不可更改的信仰,是為酬知遇。
八年戎馬,三年牢獄,再八年血雨腥風江湖路。論起作戰經驗的老道,韓犖鈞當并入良慶瞿涯這一流,似穆子焱這等年輕后生,再怎么優秀,在他門眼里,畢竟生嫩了些。
韓犖鈞持锏格在胸前,只守不攻,任憑穆子焱大刀劈得有多猛烈,終是不退一步。
“滾開!”穆子焱喝道。
他也不答,只是沉默地舉锏,格開穆子焱劈來的每一刀,又準又穩。
“夫人不必驚慌,是穆三公子。”
屋內一聲茶杯落地響,韓犖鈞背對著門,方始開口。
他聲音不大,但是很有力量,穩穩地拐彎別道,穿透門縫,傳進最里間的那間屋子。
瞿玉兒平靜下來。
她在睡中被驚醒,是因為聽到了大刀格斗的聲音。是她這些天最害怕聽到又隱有期待的聲音。
金雁塵曾同她說起過,他在他的家族里,那一輩排行第六,所以兄弟們都叫他“小六”。
這么說來,外人對他的稱呼應是“金六公子”,而不會是“穆三公子”。
瞿玉兒松了口氣。
隨后她的手掌被人塞了一物。
是一枚石頭刻的印章,冰冰涼涼的。她以指尖觸摸,讀出那兩個用回文篆刻字——“喀沁”。
于是她一絲兒聲沒發出,任由那人箍住她的腰,往房梁上飛走。
梁上屋頂,都繃了切風鐵,一經觸上,則削肢斷顱,死無全尸。江湖上沒幾人有這般來去自如的好身法,上官于飛算一個。
穆子焱同常家的人一道來到豫州,原打算利用自己的身份之便先住進來,待探清虛實之后詳擬計劃,與軒轅同幾人來個里應外合。
成了就成了,失敗了也沒什么大不了。
他清楚自己老爹的個性,值此焦頭爛額之際,他才不會去得罪常家那位老爺子,再給自己樹個強敵。
也是他運氣好,才一進門就遇上雷隱,拐彎抹角地從他嘴里探出穆滄平今夜不在的消息。
穆子焱當機立斷,就發訊通知上官于飛來劫人了。
軒轅同和祁軒至拖住了雷隱,他對付韓犖鈞,上官于飛足夠的時間觀察再下手,確保萬無一失。
事實上,這個制定倉促的計劃也確實很完美。
壞就壞在,上官于飛腳下無聲地踩上屋瓦時,韓犖鈞突然不知哪來的直覺,忽然振臂一飛,直躍上了屋頂,揮動雙锏朝上官于飛后背砸了過去。
“鏘——”“鏘——”
埋伏在屋頂上的趙平和安緹如兩人飛身而出,左右挑偏韓犖鈞手中重锏。
上官于飛輕功一御,人就飛遠。
穆子焱也從后面追上來,大刀裹怒雷,對準韓犖鈞便一頓狂劈——借著拂曉天色,他看清女子臉上裹著的那塊白布,聞聲而顧動作分明屬不可視之人。
這群不要臉的東西!
還沒等穆子焱開罵,那邊墻角下,雷隱先罵了起來:“穆子焱,你這個吃里扒外的小混賬!”
雷隱是青峽谷的老人了,在穆滄平身邊伺候多年,很多要事都由他經手,在穆家的地位不比穆岡差。
順耳話聽多了,人就容易飄,仗著年長輩分高,這位“雷公公”教訓起穆家小輩來也是真不拿自己當個外人。
穆子建脾氣好,穆子焱可不是吃素的主,雙眉一挑,“蕩荒”脫手飛出。
雷隱沒料到穆子焱會真動手,匆忙一避,大刀貼面飛過,削去半邊眉毛。
“你——”
雷隱氣得渾身發抖,手指猶在半空抖著,“噗”一聲,一截帶血箭尖從他心口位置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