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劍迅而凌厲。
正駕車沖過來的婁鐘心都要跳停了。
頭一次,因為穆滄平飛來一劍,常千佛和穆典可錯失了上車的機會。駕車的馬匹俱是神駿異常的良駒,快跑之中根本不可能短距離剎住,一個操控不當還有翻車之虞。
虧得婁鐘的父親掌管著東鷗渡的馬廄,婁鐘從小和馬匹打交道,馭馬頗有心得,才能在疾馳狂奔中帶著兩匹馬拐出步調一致的急彎,掉頭又沖回來。
但還是晚了。
那道深白色劍氣已然接近常千佛的頭頂,而他連人帶車還在數丈以外,想要施救根本就來不及。
“公子爺小心!”
婁鐘大聲叫道,紅眼勒緊手中韁索,大力一抖,甩在拉車的馬匹上。腳踩車轅,盡力穩住因為駿馬驟然撒蹄而顛簸不止的車身。
——四小姐武功盡失,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將她帶離這危險之地。就算公子爺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職責在身,也不能棄四小姐于不顧。
這是公子爺的命令。
常千佛聽著頭頂上一線疾竄的風聲,知道這一次自己怕是沒有那么幸運躲過去了。他溫柔地看了一眼懷里簇黑的發頂,猛將腳蹱一旋,頭頸偏移,雙掌托住了穆典可的后背。
“噗——”本該洞穿頂心的劍氣貼著頭皮擦過,切入后頸,束發的銀箍被斬斷,三千長直黑發在白繚繚的劍氣中狂卷。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穆典可推了出去:“走!”
這話是沖婁鐘喊的。
婁鐘奮力跳起,雙臂托舉住正從急速下墜的穆典可,兩人砸落地上。
婁鐘只覺渾身筋骨都摔裂了。卻不敢大意,觸地彈起,抱著穆典可朝疾馳中的馬車奔去,一縱躍上車轅,急掣韁繩,駕馬沖了出去。
穆典可知道自己砸到了人。
那是一具男子的軀體,陌生刺鼻的氣息縛裹著她,讓她直想驚聲尖叫。腸胃一陣痙攣,餿酸之水便沖上了喉嚨。
但她顧不了那么多了,她的心被一只巨大的手攫住,滿心滿眼都是恐懼。那人抓住她的肩,似乎在哀求她,但她什么都聽不進去,奮力掙脫,手腳并用地爬到車廂邊緣,扒著門框往后看去。
顛簸的視野里,隱約見一襲銀白色的袍子閃過,車轍一轉,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三尺劍,清冽光寒。
那劍被握在了常千佛的掌心里。再往下半寸,就能刺破他頸上的血管。
常千佛是習醫人,最是清楚人的機體構造:這根頸上最大的血管,即使針刺,也會造成血噴不止。以劍拭之,可說必死無疑了。
常千佛仰天看去,右手掌一鞠,揚臂之時,一支烏木簪子從袖中飛了出來,直咄咄襲向那雙不帶情緒的湛湛雙目。
這一擊,自是傷不到穆滄平,只為迫他收劍。
他是個大夫,一雙手要握刀持針,何其金貴。斷一根筋,便等同于廢了。
伸手握劍時,他已將一身養日之息盡數驅遣到了左手,在皮肉表層聚起一層薄薄的保護墊,盡可能阻隔利刃的切削。
但他重修之日尚短,內息不足,能撐過的時間畢竟有限。
穆滄平想來也看出了這一點,劍上力道并未增添,卻也沒松開。伸手一抓,便將那根雕刻到一半的烏木簪子捏在了手指間。
簪尾三兩瓣,仿佛是一朵梨花的形狀。
趁著穆滄平片刻的失神,常千佛驟然卷腹,揚腿上翻,右手蓄力,擊向穆滄平左肩。手掌在空中翻轉畫弧,既快且慢,大有天地從容之態。
若這一掌是常紀海出的,穆滄平未必敢接。
常千佛畢竟還是太年輕了,對常家堡那套玄之又玄的處世學問、習武之道,領悟得遠不如他祖父透徹,氣象也就短了一大截。
通過剛才的交手,穆滄平已看出:常千佛的內力,實在是弱得不可思議。
穆典可荒原一役中了冥老的碎心掌還能還生,看來的確是常千佛將自己的內力輸傳給了他。
好好一個公子淪落至斯,還想單槍匹馬地與自己對戰,不知道該說少年血勇,還是多情誤人。
盡管這樣,他還是撤了劍。左掌擊出,與常千佛輕輕對了一掌,就欲抽身,卻不想那掌式看著拙樸,一經沾手,變化萬千應運而生,爭如道之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宗一掌。
穆滄平暗悔自己大意,眼中玩味之態盡去,方嚴肅起來,全力與之對戰。
兩只手掌在空中交纏,一經觸上,立即彈開,電光火石間過招三十余,卻是兩人動作太快,誰也拿不住誰。
常千佛骨痛筋麻,右手幾乎失去知覺。看著穆滄平身形一動,似是要揮臂出劍,下意識地往后一閃。
穆滄平劍出一半即收勢,袍袖揮展,御風而去。須臾出丈余。
常千佛心中“咯噔”一聲,感到巨大的不安。
穆滄平撤得太痛快了!
無論是占盡上風時突然收劍,還是此刻莫名地抽身離去,都像是事先做好了打算,根本就沒有盤桓滯留之意。
再遠一點往前回溯,穆滄平刺他那一劍從天而降,從戰術上講,已經是故技兩回施了。
第一次失手,穆滄平就應該知道,以他的察識之敏銳,這種手段傷他不易,該另取巧法,卻為何執著地采用了同樣的手法?
——他的目標不是自己!那是誰?
常千佛拔腿朝著婁鐘駕車馳去的方向狂奔。
他的擔心很快就應驗了——穆滄平左側迂回,繞過前來護主的良慶,便一線筆直地奔著那輛馬車去了。
常千佛悔得恨不得捶自己一耳光。
那時候,他就應該死死地抱著穆典可不放,堅守到良慶來援,而不是自作聰明地將她拋給婁鐘。
經此一舉,所有人都覺得穆典可安全了。
明宮中人不會去追上去,放大目標,引起穆滄平的追殺。
而良慶在目睹剛才驚心動魄的插頸一劍后,一定會嚴防死守地護住自己。
良慶和婁鐘不同,他聽令常紀海,有自己的判斷。關鍵時候,他一定不會為了救穆典可舍棄護主的職責。
正如現在,他不是沒看出穆滄平想做什么,卻堅定地奔著自己過來了。
穆滄平——穆滄平——!常千佛咬牙切齒地在心里想,他果然還是那頭最冷酷的精于算計的狼。
江湖上輕功排名在前三的人分別是“乘風翼”——余離,“鳳于飛”——上官于飛,還有“紫燕飛”——常千佛。
若那排名之人看到穆滄平此刻的身法,一定會深覺受騙、羞慚而死。
穆滄平從現身到現在,一直呈現一種勢不可擋的高歌之勢:創了良慶,殺了耀甲和耀丙,卻原來還不曾展露真正的實力。
那身影快得像一道流光,轉眼追上前方的馬車。
常千佛只看到他抬起手,青色寬大的袖擺在空中卷了兩卷,又仿佛是三卷。
劍光則是根本快得看不見。
整個實木打造的車廂炸開了。
頂蓋翻旋,拋上高空,四面廂壁如蓮展瓣,徐而撲倒。穆典可一身白衣端坐在車中,肩平背直,如凜然不可犯的坐蓮觀音。臉上淚痕宛然。
——是婁鐘的話勸住了她:公子爺不一定有事,但是四小姐此番若回去,公子爺為護著您,就是沒事也有事了。
她抬頭看著持劍懸于空中那道蕭蕭肅肅的身影,時隔多年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著她的父親——她最大的親、最深的仇!眼中有恨意,有冷意,就是沒有恐懼。
婁鐘棄了韁繩,握刀跳起。
穆滄平眼中有微不可察的笑意,是對不自量力者的嘲笑。他舉劍拍了過去,隨意如拂花趕葉,落下卻是驚濤拍岸。
婁鐘的刀被拍飛了。
下一刻,他整個人也被拍飛出去,捂著胸口吐出一大口血。
此時婁鐘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把四小姐一個人丟在車上!公子爺不允許!
于是他強撐著不肯暈倒,手拄著地上的碎石和青草,艱難地往前挪移。
周圍的景已經開始模糊了,遠遠地,他仿佛看見了公子爺捱命狂奔的身影,跑著跑著就成了一團漆黑。
穆典可沒有反抗。如被老鷹盯上的小雞,徒勞無用的掙扎只會讓自己更狼狽。
她被穆滄平提起,朝著河對岸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