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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狩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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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了,中軍大帳燈火通明。

  方嚴已去甲胄,穿了一身輕便常服坐在長方桌案前。

  在他面前,擺著三份文書拓本。

  一份是穎水北溫家家主溫長纓之子溫鎧直擢內廷,任三品中軍之職的調令;二言蘇名翰接替乃父蘇潤景,成為新一任的太子太傅;第三份就大有深意了,雖說寧玉被撤了相位,寧氏族人也多受打壓,其長子寧松雪卻不受父累,從四品長水升任領軍之職。

  領軍一職掌軍職選用。天子此舉,除了有扶持蘇、溫之意,仍想借根基深厚的寧氏一族牽制方容兩家在軍中的勢力。如果之前的人事調動還只是小有動作,有所顧斂,現而今天子的提防之心已經擺上明面,毫不加掩飾了。

  以莫以禪的手腕,方嚴相信他確實弄得到這幾份公文的拓版。何況其上有印章加持。

  如果調令是真的,消息從京中傳到冀州,也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常千佛犯不著騙他。

  “凌管家為何不直接找容相,反舍近求遠,迢千里到到我這貧瘠的邊北之地來?”

  方嚴不動聲色將公文裝進書封,內心的波動并未影響其沉穩的風范。

  “容相穩妥,方帥果敢。”凌涪說道。

  方嚴笑了一聲。

  這位御邊多年的將帥已然不年輕了。儼好面孔被邊北的風霜打磨得黧黑又粗糙,額頭上已現深淺紋路,眉心有豎壑,一笑眼角皺紋便褶了起來。

  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方嚴是很耐看的。

  歲月的積淀和經歷的打磨,讓他看起來像一壇老而彌香的烈酒,既可見初時清冽,也嗅得見他如今醇厚。

  “你家那位小公子,倒是個頂有意思的人。”

  方嚴抬壺斟茶,順便將凌涪面前的茶甌斟滿。

  軍旅粗糙,方嚴一身殺威之下,舉止更多是粗放之氣。唯有這個斟茶的動作才看得出他世家子弟的優雅風范。這是浸到股子里的教養,不經意顯露。

  “不過凌管家應該知道,我方容兩族一向是唯容相之意是瞻。”

  凌涪道了聲謝,舉杯沾唇,目光落在大帳一角懸著的一張鐵胎弓上。

  “方帥這弓確是好弓,尋常人使只恐難以開張,怕是有兩石吧?”

  “還差少許。”方嚴說道。

  看得出他對自己的臂力很滿意,但是并不張揚,貴家子弟的矜而不驕維持得恰到好處。

  “早聞方帥弓馬嫻熟,昔在京中,常隨天子狩獵。”凌涪笑道:“某有幸曾目睹天家圍獵的出行陣仗,旌旗相連,前后十數里不相望,蔚為壯觀。如此大的軍馬陣仗,僅一小小獵場,所豢虎豹熊羆,鹿兔山禽,若是想盡得之,方帥以為可難?”

  他在問方嚴,方嚴卻沒有回答。多年為帥,坐鎮邊關,統御三軍,他是那個慣發號施令的人,不喜歡被人牽著走。

  “愿聞其詳。”他蕩著手中茶甌緩聲道。

  “莫說皇家狩獵,就是尋常鄉野的獵戶在捕獲獵物時,也知道抓一些,留一些。”凌涪說道:“山頭只有那么大,獵物也只有那么多,若是盡除,來年就無獵可狩了。”

  無獵可狩,則將軍落寞,良弓深藏。譬如今時今日的方容。

  方嚴表面沉靜,但茶甌里蕩動的水波卻暴露了他內心里的跌宕。

  凌涪話說得很委婉,道理卻很戳心。恰恰好打到他的痛處,也是方容的痛處,是三年前,他豁命打出穩固的南北邦交以后,整個冀北邊軍的痛處。

  他想起很多年前,方容崛起之時,正值內患頻仍,敵禍四起之時。除了南邊稍微安穩一些,東、西、北三面狼煙四起,北國、柔然,包括國力并不強的西、北涼和北燕小國都屢屢舉兵侵犯,邊禍四起。

  亂世造就了方容無與倫比的榮耀。那也是他和阿翊,還有許許多多的兩族子弟,憑著自己的真本事,一刀一槍殺出來的。

  但如今,邦交穩定,邊關平寧,天下粉飾太平,皇帝覺得自己不再需要他們了。

  “…金六,只是一介江湖人士。”方嚴沒有表態,但他說出這話,就是認同了凌涪的說法。

  “莫非時至今日,方帥仍覺此人只是疥疣之患?”

  方嚴提壺斟茶的手頓了一下。

  阿翊少年領軍,大小仗經歷逾卅數,常勝不敗。這些年,他雖說專心朝堂政務,兵法也并未疏怠了,卻不想手提三萬大軍,親自坐鎮,仍讓一介江湖人士從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宮中守衛之森嚴,安查嚴密,卻能讓人在宮宴之上大開殺戒,皇室遇難,公主被劫。如果這一切還不能夠引起朝野警惕的話,那么王玄的失手則是給了劉姓皇室一記重重的耳光。

  那一仗,劉顓吃了啞巴虧,顧忌天家顏面,他自然什么都不會說。但方容家的探子也不是養著玩的,他們知道,劉顓在那一仗中拼掉了自己的家底。

  然而金雁塵仍然活著。雖說弄出個什么勞什子的丹鶴毒,又玩了一出假死,但終歸他命硬又扛了過來。

  劉顓在聞聽這個消息之后,關起門來砸碟摔碗,當天下午就傳了太醫。

  最讓劉顓堵心的還不是這個。

  派出去的人若全死了也就罷了。偏還活了幾個,要么貪生鼠輩,要么異國之人無甚衷心。事發沒多久,禁軍親自下野湖人士,還落一個慘敗收場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只怕不出幾日就要落到那些等著看笑話的邊境各國去。

  朝中還杵著個斷臂的王玄,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

  殺了吧,坐實傳言;不殺吧,日日看著添堵。且不說王玄投靠了容翊,容翊因一貫敬之,有心保他,就是寧氏一族也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罕見地與方容同一立場,全力為王玄說情。

  王玄是個孤臣,不大可能是寧玉同一陣營。唯一的解釋就是金雁塵讓寧玉在此事上得了什么好處。

  就連不久前陳寧繳得的那幾箱子賬簿,都是徐攸南故意留給他的。是金雁塵想借容翊的手滅蘇家遞上來的一把尖刀利刃。

  金六一介江湖之士,事打殺事,交草莽人。把眼光放到廟堂上來,結交朝臣也才沒幾天的事,手段就已如此老到。

  說疥疣之患太輕,實是心腹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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