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藤條編的躺椅,大概是整個院子里唯一一件像樣的家具了。看樣子是被苦菜花霸占了,小軟枕旁還躺著一把新鮮的茉莉,頗是講究。
穆典可精研機關術,木工竹器活多少懂得一些,砍了一椏樹枝做支撐,將躺椅靠背調整到適宜的高度——剛才喂穆子建喝水時,她觀察過了,穆子建多半是被千羽刺穿了髂骨和坐骨之間的軟骨。
這種傷人手法太刁鉆,中招之人躺不成,坐不成,總是逃不脫疼痛折磨。看穆子建那模樣,怕是這幾日都沒怎么合眼過。
她傷病還未大好,一陣忙活,人也出了汗。風一吹,后背生涼,頭目便有些森森然。
回頭看去,兩小只抬著穆子建,才剛剛從柴房里挪出來。
長七尺長、寬三尺的一指厚床板,外加一個體型高大的成年男子,這點重量對梅隴雪不算什么,可就苦了苦菜花了。
小姑娘哭喪著臉,一面咬牙屏息,抵擋著從穆子建的臭襪子上散發出來的陣陣異味,一面留意腳下坑洼不平的泥地面,兩只細瘦的胳膊直是打顫。
“你太過分啦!”
看見自己辛苦收拾出來的躺椅也被穆典可征用了,小姑娘終于爆發了,傷心委屈蓋過了對穆典可的懼怕:“你這是欺負小孩子!”
“你十四歲了。”
“你還十八了呢。”苦菜花憤怒大叫:“你怎么不自己抬?”
穆月庭連忙扔了手上正在晾的衣服,把一雙濕手在裙擺上擦了擦,跑過來幫忙。
梅隴雪這才說道:“菜花,師姐讓我找人一起抬,我就找你了…”
苦菜花快被梅隴雪氣死了。
她剛才急怒上頭,很是有些豪氣膽色,這會卻有些后怕了。縮了縮肩,給穆月庭騰出位置來,到底沒敢徹底撒手。
幾人合力把穆子建搬上躺椅。
穆典可瞥了眼穆子建躺過的位置,褥子浸血之后都發黑了,再揭開衣領查看傷口,就知道這群老的小的有多不靠譜了。
當下不由分說地彎腰去脫穆子建的衣服。
苦菜花大叫一聲,跳起來捂住了眼睛:“你怎么耍流忙?!”
穆典可手腳麻利,三兩下剝了穆子建的上衣,甩了過來,冷臉道:“少給我裝模作樣。還有力氣怪叫,去把屋子里藥酒紗布,還有醫藥箱子搬出來,阿雪去打桶水。”
苦菜花慣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一聽穆典可這語氣不對,立馬就乖順了,甜甜應道:“好嘞!”
去之前偷往穆子建身上瞄了一眼:嘖,該瘦的地方瘦,該肉的地方肉。果然臉好的人連條子都要順一些。
那老大夫雖說在鄉間有些名氣,卻著實沒醫過幾個重癥。一輩子本本分分,沒見過什么大風大浪,老了卻遭了這么一遭。被劫來時人都嚇傻了。能強撐著寫出幾張方子,讓穆子建退燒已是難得。
至于傷口,卻處理得不是一般的潦草。
穆典可遞了一根樹枝給穆子建咬上,從藥箱里取了鉗子剪刀便開始清剪腐肉,先是肩上的,再然后是腹部那一長條傷口。
苦菜花看穆典可一雙素手在空中飛來舞去,所過處血沫飛濺,只覺心驚肉麻。第一讀書網 再看她面色不改的樣子,心中懼意便多了幾分。
穆月庭則是直接哭了起來。
最遭罪的還是清洗傷口。
千羽的劍法奇快,不式劍留下的傷口又薄又深,想要清洗得干凈徹底,就不能手軟。
想來那老大夫也是不敢下重手,才好心辦壞事,讓穆子建平白又多遭了一邊罪。穆典可手指捏著紗布,往傷口里剮一下,穆子建的身體便種種顫跳一下,活像一尾正被剮鱗的鮮魚。
井水沖洗兩遍,再灑上藥酒,最難熬的這陣子就過去。穆子建吐出樹枝,大口地吸吐著灼熱的空氣,精赤的上身滿滿都是汗珠。
穆月庭捂著嘴,還是哭出聲來。
“去把衣服洗了吧,褥子也曬一曬。”穆典可淡淡說道:“別光在一旁看著。”
穆月庭抽噎著去撿地上的衣服。
到了這時,她已完全失了主心骨,只能穆典可說什么,她就照做。
“阿雪去把房瓦揭了,散下屋里的味道。”穆典可涂著藥,又吩咐道。
苦菜花張開的嘴到這時才合上,沒放過任何一個拍馬獻媚的機會,湊上來道:“姑娘,你可真是太厲害了——”
這話被穆典可起身的動作制止了。她走到大樹下,就著剛勻出來的半盆清水洗手,就聽見穆子建在身后說話了:“你這么熟練,是經常受傷,給自己清理傷口練出來嗎?”
穆典可的手僵了一下,看著盆中晃蕩著的自己的臉。
穆子建哽住了:“這幾天我在想,你是怎么熬過去的?我們才三天…你那時…你當時還那么小…”
穆典可不想同穆子建敘舊情分。真心的也好,假意的也罷。
她這半輩子,短短不到二十載,活得卻比大多數人的一生還要漫長。經歷的多了,在乎的就少了。
心里都是繭子,所剩暖意不多,不想逢人就給。
“忍一忍就過去了。”她站起來,還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樣貌:“我只能幫你處理這些皮肉傷,你的骨傷能不能治好,要等千佛看過了才知道。”
穆子建聽出了穆典可的冷淡,就此沉默下去,眼角淚水還在往外溢,滾燙的,灼膚也灼心。
處在穆典可這樣一個尷尬的位置上,她應當是把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對他可算仁至義盡。但穆子建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她心中那個可親可敬的長兄了。
時不往復,流水長西。有些錯,一旦鑄下就再也回不了頭了,是窮盡此生此力也無法再彌補的了。
“那就…多謝你們——”他開口,才發現穆典可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