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央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徐攸南正往一個木匣子里放糖果。
那匣子是用松木制成的,表面涂覆著一層錚亮的清漆,因是新做,隔許遠都能聞到一股濃郁的松香味。
這兩日,徐攸南沒事就在院子里敲敲鑿鑿。最后收拾出幾條木方,十數塊板,往腳下鋪一長溜鐵銼、刨刀,以及許多不曾見過的工具,一一精雕細磨過去。
云央還以為他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金雁塵病了,瞿涯同徐攸南大打一架之后憤然離去,班德魯又是個老實人,現在整個明宮管事的人就徐攸南一個。結果他老人家愣是花了兩天時間,一本正經,煞費工夫地做了個糖果匣子。
云央頗是無語。
“睡了?”
徐攸南徐徐抬頭,笑顏怡人,一派清風明月姿態。
云央實在難以相信,眼前這個人,同不久前那個舉止癲狂,形容憔悴的病老頭,居然是同一個人。
說著話,徐攸南手上也沒停下,從旁邊紙盒子里挑挑揀揀,捻起中意的糖果放進木匣子里擺放整齊。那糖果上縛著花花綠綠的彩紙,形狀奇特,大小各異,倒也別致可愛。
“服了藥,剛剛睡下。精神仍不大好。”
腹誹歸腹誹,云央對徐攸南態度上還是很恭敬的。畢竟長老氣人歸氣人,有本事也是真有本事。
事發以后,徐攸南抱著一幅畫來,三言兩語便說服自己做了他的同謀。然后又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安撫住了暴怒的瞿涯,消除一場內斗。
最絕的是,他隔著一層帳幔,囑咐班德魯非常時候千萬莫生事端,萬事都要聽從徐長老安排時,那聲調、那語態,模仿得叫一個惟妙惟肖,怕是金雁塵本尊親臨都分不出真假來。
看到云央被雷劈到的表情,徐攸南還頗是得意地為她表演了一段穆典可同自己吵架的情形。
云央看著徐攸南那張飛速努動,一忽兒男聲,一忽兒又變女聲的嘴,整個人都傻掉了。當時便下定決心,以后自己不論得罪誰,都不要去招惹這個笑面吃人的美長老。
“精神不好就對了,等他好起來,咱倆可要倒大霉嘍。”徐攸南合上糖果匣子,做了好大重累活似的,還沒忘了左右松松肩臂。
“這往后你還得小心點,畢竟他剛剛受了重創,心悲神摧,想不了那么多。等他緩過了這口氣,可就沒那么好糊弄了。”
“怎么?”見云央不說話,徐攸南側過臉,露出清雅又嫌人的笑容:“還跟死人爭高下?”
“沒。”云央急聲辨道,強壓下心中酸苦,恭敬應了聲:“是”。
她剛才確實在想,若是自己死了,金雁塵會為自己悲痛傷神到這地步嗎?怕是不能。
怕就只有一個穆典可能令他如此了。
“姑娘…是真的遭不測了嗎?”猶豫了一小刻,云央還是問了出來。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好幾日了。
徐攸南說得有理有據,可她還是覺得,穆典可那樣的人,總不會那么輕易就死了。
“怎么,你不放心?”
云央叫這話問得一愣,還沒反應過來,話就被徐攸南搶了去:“哪有那么多不測?又不是路邊上隨便撿的阿貓阿狗,說殺就殺了?”
云央都懵了:“那您還把消息告訴六公子——”說到一半忽然一個激靈,冷汗就冒出來,她被徐攸南套進去了!
云央急急分辨道:“我不是不放心,我不是不敢相信姑娘就這么沒了,長老您莫要冤屈了我!”
這話不說清楚,日后就是個大把柄。穆典可不殺她,金雁塵也會找她麻煩。零久文學網 “哦——”徐攸南似乎并沒有留意到云央跌宕起伏的惶恐心路,了然點點頭,又接著她先頭的話說下去了,一派理直氣壯:“不騙他,怎么給他下藥?”
他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金雁塵會秋后算賬:“那本草莊子被良慶的鐵護衛圍得水潑不進,一點消息就刺探不到,這謊一時半會拆不了。就算后頭發現她又活過來,也怪不到我頭上啊,我就是個收情報的。”
云央被徐攸南繞糊涂了,既然刺探不到消息,徐攸南又怎么能斷言穆典可一定還活著呢?
不過她也不指望能從徐攸南這里得到答案了。
這老頭句句話都是坑,到時候什么都沒問出來,先把自己繞進去了。
“那瞿…六夫人,有消息了嗎?”
“沒有啊,”徐攸南笑著搖頭,嘆了一聲:“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啊。”
云央走出去了。
徐攸南斂了笑,斜倚著窗框,望著門外一株瘦梨樹沉默。
已經進了六月的光景,花謝果成,一樹累垂。昔日幼苗風霜洗禮,寒暑更迭,終是長大了,不知道那扎在黑暗土壤里,傷痕累累的根須,能否最終孕育出一樹甘甜。
“或許,只有等了…等東風解凍,候鳥歸來,或許,還有一線轉機。”
瞿涯也在等待一個轉機。
轉機到來之前,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讓瞿玉兒活著。
徐攸南告訴了他一個重要的情報:穆子焱在甘肅脫逃,擺脫了穆門的眼前,一路快馬直奔江淮,去殺裴寂。
穆滄平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在江淮和豫州之間的地塊上活動。長子長女在他的安排下,不會有疏漏。這個穆子焱是唯一脫離了他控制的。
拿住穆子焱,他就有了與穆滄平談條件的籌碼。
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在錦衣行的密切配合下,瞿涯仍然撲了個空。穆子焱不明原因地突然改變線路,去了一座廢舊的驛站,之后便不知所蹤。
反而是一路護送穆典可北上的千羽師徒意外抓獲了因為內訌而未能及時離開汝陰的穆子建兄妹。
徐攸南給金雁塵下藥之后,以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住了金雁塵居住的主院,使得有關瞿玉兒的任何消息都傳不到金雁塵耳中。
對此瞿涯一開始是相當憤怒的。
長樂宮還沒有更名明宮時,他就久居首席長老之位,根基深厚,人脈廣闊,若是不惜代價,與徐攸南打一場奪權的硬仗,不是沒有勝算。
但那又如何呢?
他不想要權位,只想救女兒。以金雁塵如今的狀況,就算他想救,愿意去救,也不過是白白給穆滄平送了人頭。
徐攸南是很無恥,但他無疑做了一個最正確的決定。
泰山壓頂而不移的長老無力地垂下了頭顱。
現在,他只希望歆白歌能及時地通知到穆滄平,他的一雙子女在自己手上。只有這樣,穆滄平才不會因為金雁塵的久不現身而遷怒玉兒,傷害他的玉兒。
“娜娃爾,你和你的真主一定會保佑玉兒,對嗎?”他凝視著腳下青草從里一株細碎的紫花,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