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時分,一輪渾圓落日掛在遠山林杪上。
白日里的暑氣消減不少,連那伏在綠楊高槐里嘶鳴不已的煩蟬此時也都靜了,間或一兩聲,少了那份刺耳與聒噪。
天地蒼謐,是將歇的光景了。
穆典可站在水閣外的一座八角涼亭里,暮風習習,掀起一頭不長的墨鴉色發。她勾起手指,撩著額前一縷細碎發別在耳后。因這么一個動作,漠漠眉眼看著不如往日冷,平添絲婉約的味道。
歆白歌。
天師道道君歆卬的侄女,穆滄平器重的長媳。撇去恩怨,她應當叫她一聲大嫂。
“子建被擒了。”
歆白歌如是說道。
她站得端莊又筆直,微抬下巴,平靜地與穆典可對視。雪白長裙上沾著泥印,于右肩位置泅開一片暗紅血漬,顯示她傷得不輕。然而她看起來依然矜驕而高貴,背纖體直,如高山上不染纖塵的皎雪一抔。
穆典可自打識得歆白歌以來她就是如此。
穆子建曾私下說,像歆白歌這樣的姑娘,適合裝進畫框里,燃一支香供起來,娶回家做老婆太累。然而穆滄平欣賞歆白歌,他到底也就還是娶了。
“月庭呢?”她的嗓音清冷冷地,如雪霰,灑在這個夏日的黃昏里,莫名地顯得不合宜。
她對穆子建被擒并不感到意外。
汝陰一座小小的郡縣,一天之內連現兩枚雙鯉彈,其中有一枚還屬于千羽。穆子建若不在汝陰也就罷了,既在,必是難逃這一劫。
“父親拿住了瞿玉兒,月庭擔心金雁塵的安危,去給他送信去了。”
明人之間不說暗話。
江湖沸沸然,盛傳瞿玉兒被南朝廷擒獲,但穆典可心中明白再不過——劉顓沒有那種前瞻力。從建康到漠北,路途迢迢,他也做不到那么密,時間上更是來不及。
歆白歌側頸看了看天邊落日,夕陽已經染了半山:“走了一天了,兇多吉少。”
“我警告過她,不要接近金雁塵。”
穆典可的嗓音里透著疲憊,也很冷淡,歆白歌從中聽出了拒絕的意味。
“我來,不是求你救人。”歆白歌順了一下臂彎里的拂塵,這是她新尋來作防身用的,馬尾粗糙,與之前的自是不能比。
她很明白自己現在所處的境地,故而言語也有所和緩,“父親費心籌謀,未必會因他們兄妹二人而舍大局。我是說,若子建最終難逃一死,以你之能,起碼能令他死得體面一些。”
穆典可眸光微顫了一下。
這樣的結果,她想過。但經歆白歌的嘴說出來,又不一樣。歆白歌是比她更了解穆滄平的人。
“子建這些年,過得并不容易。”歆白歌說道。
穆典可垂下眼眸。
怎么會過得容易呢?就算穆子建一開始并不知道滄瀾院里發生了什么事情,那么在居林苑離奇大火,穆子衿劍指親父,憤然離家之后,他猜也該猜到了。
觸到金憐音暴死的秘密,等同于觸及到金家滅門的真相。
穆子建這些年,應當是過得相當彷徨而驚懼吧?
歆白歌沒有等穆典可回答她。不過是給一個將死之人留點尊嚴,少些折磨,全個囫圇之尸,穆典可還不至于不答應。“你要動手嗎?”轉身之時,她又問了一句。
“我武功廢了。”穆典可說道。
至寒至烈兩大奇毒在她身體里打了一仗,血肉之軀作戰場,能活下來實屬萬幸。
她也不打算借用常家堡的力量。
歆白歌意外于穆典可的毫不隱諱,略愕了一下,隨即斷然道:“將來再見,我不會對你手軟。”
穆典可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十分短暫地吹散在黃昏還帶點淡淡熱氣的晚風里,歆白歌卻在那一瞬間,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威脅。她意識到,要報歆紅語的仇,會很難很難,比她所預想的,還要難。
正如她對穆嵐所說,人這一生,活在起伏當中。一個人是強是弱,端看他在最低處如何應對,而絕非風帆順遂之時。
穆典可這樣的人,受得起人在巔峰時的捧贊,也熬得住低谷里的冷寂。她敢豁出命去爭,也能夠坦然地失去。
因為自信,所以強大。這樣的人,哪怕武功盡失,仍是不可小覷的勁敵。
穆典可目送歆白歌的背影在道路盡頭消失,佇立良久,一轉身,看見常千佛正站在曲廊深處,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
日光已薄,穿透長廊的疊檐高柱已然有些無力,他就那樣長身站在光暗交界的地方,眉目被光影蝕得深邃又沉靜。
而一個時辰前,他分明還是另一幅模樣。
她說她要跟他去,他高興得像得了全天下,抱著她在露臺上轉圈,拖著她的手去見長輩,逢人便言說“這是典可!”
——是我的典可。
她不是看不到凌涪這些人眼中的嫌棄,但她是真的開心,她發自肺腑地心愛著這樣一個常千佛——因為她,失卻穩重,快樂成一個孩子的模樣!
東風惡,歡情薄。
她朝著常千佛疾走,走得如此慌張急促,上臺階時甚至差點被自己的裙裾絆倒。她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聲音急切而顫抖,如同身后有無數頭猛獸在追趕,“千佛,你帶我走!”
帶我走吧,去哪里都行!
她不要回頭,不要重陷那個令人窒息的污泥爛沼之中。重活一回,她再也不想見到那些親不親仇不仇,令她傷透了心的紅塵舊人,她只想牢牢抓住眼前這個男人,他視她如珍寶,從不曾傷害過她。
“好!”
車馬碾碎夜色,在黃土大道上疾馳。
顛簸搖晃的車廂里,穆典可靜靜偎靠在常千佛懷里,兩排又長又直的睫毛投下來,在冷白的面頰上印上兩抹濃影。一路上她一直閉著眼,卻始終沒有睡著。
“我們這是去哪?”她輕聲問道。
常千佛低下頭,在她的鬢角輕輕口勿了一下:“去豫西。”
穆典可的身體便僵住了。
凌涪說過,穆滄平突然離開江淮,多半是要趕往豫西同韓犖鈞匯合,而金雁塵最近也極有可能就在豫州西北一帶活動。
常千佛沒有帶她回常家堡,也沒有去別的任何地方,偏偏選了豫西,當然不是為了帶她浪跡天涯,逸情山水。
她反手就抓住了他的衣袖。“我沒有騙你。”她的聲音說不出的緊張:“我…”
“我知道。”常千佛抬起手,輕輕包覆住她握成拳的素手,低聲說道,“你從來不肯輕易許我什么,這次你說了,我當然信它是真的。我若只是想得到你,自是可以帶著你一走了之。可是典可啊——”
他說著嘆了口氣,握緊她的手,“我怎么不知道你呢。我想要你在我身邊,也想你在我身邊,每一天都是開心的。”
穆典可眼圈發紅,扭身抱住了常千佛,把臉深埋進他的胸膛。
這個人,總是能夠輕易地洞穿她的內心,又溫柔地包容著她的所有。
“睡一會吧。”常千佛揉捏著掌中細膩的五指,柔聲說道。已經過去很久了,可每一次觸到穆典可手上如嬰兒般滑嫩的新生肌膚,他還是會覺得心疼,“有我呢。”
“嗯。”
她終是呆不住,又自他懷里探出頭來。
“怎么了?”常千佛俯首問,最后一個字被一道溫熱堵在唇齒間,軟糯的,清甜的,停了有瞬,飛快離開了。
“謝謝你,千佛。”
穆典可縮回到常千佛懷里,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窩著,兩頰浮著笑梨渦,微燙。
這一覺黑甜,醒來時馬車停下了。她是被車外的打斗聲驚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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