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周帶領穆門殺手二十人,前往槐井街去了,要求與我們配合行動。”顏華伍進門來報。
“答應他,按兵不動。”
顏華伍微愕,看王玄拿定主意,肅然堅決的模樣,唇微動,到底沒有說什么,只應下去了。
王玄的用意很明白,他要用譚周和那二十個穆門殺手去打頭陣,試探明宮的深淺。
然而朝堂是朝堂,江湖是江湖。他在官場浸淫久了,熟諳朝中曲曲折折的傾軋門道,卻不曉得江湖中人逞一言便可窮千里殺之的快意恩仇。
今日穆門中人若是全部隕命于此也就罷了,但凡活下一人,讓穆滄平得知他今日這番布置,往后的麻煩恐是無窮無盡了。
穆滄平,這個被尊稱為“天下第一劍”的武林盟主,看似鮮花著錦,所受贊譽與追捧無以復加,但顏華伍知道,這仍是一個被朝廷大人物們低估和看輕的人物。
他看似行為低調,不如金震岳鋒芒畢露,但事實上,他遠比金震岳要危險得多。江湖上凡與他交道涉深的人都清楚明白一個道理:要想活得長,永遠別在穆滄平面前耍小聰明。
“譚周一行在槐井街附近遭遇了街巷機關。”
“譚周一行輕傷四人,被機關逼進槐井街一家小院里,與明宮駐點相鄰。院中設有陣法,譚周等人被困于陣中,明宮無人現身。”
“這是何意?”王玄不解,只能去問祖朋。
穆典可精擅陣法,客居懷仁堂期間尚不忘夜夜潛回槐井街布陣,顯是打算憑仗己之所長,用最小的傷亡收拾了譚周一行。
五煞陣既成,何必多此一舉,另布小陣?又何故困而不殺?
“大統領要試探明宮的深淺,明宮也要試探譚周的深淺。”祖朋笑道:“昔年穆四受教于我,她定知我與穆盟主交情匪淺,既要以陣法殺人,如何不防著我廬陵祖氏出手?”
他不再言穆滄平,而是稱穆盟主。
王玄心下倏地一動,靈犀一念閃過:“老先生前往建康探親,與我偶遇,當真的是巧合嗎?”
祖朋拂須笑:“大統領明白之人。老朽半截入土之人,名利看過,哪還有什么爭逐之心?不過故人之請,不可推脫罷了。”
他輕聲嘆:“穆四啊,她是想知道我派了什么人來,實力幾何。所以我還不能去,只能讓我的兒子們去。這對父女,心有八個竅,要騙他們不容易。”
“您的兒子?”王玄心頭隱隱地覺得不好。
“老朽先前同大統領說過,此行老朽帶來了五子七孫,一十八名徒兒。其中三子,和十一名徒兒早早入了槐井街,在陣外接應譚周。現在應當與其匯合了罷?”
王玄由驚而怒:“老先生好計算啊。”
廬陵祖氏一行,連同祖朋在內,一共三十一人,這個人頭數,禁軍是反復清點過的,現在祖朋說他有三子十一徒和譚周在一起,也就是說,這些天,他一直在蒙騙自己?
“大統領可知‘雜而不精,博而不純’之理?這世間,如穆家父女這般,奇才天縱,諸法精通者畢竟不多。祖家子弟專擅陣法,武藝不精,若遇強敵,近身三尺可殺,需要武力高強的護陣兵…算不得欺瞞大統領。”
王玄“哼”了一聲。
亂世當中,殺士不殺匠。祖朋有一身技藝可恃,他再怒又能奈他何?
最叫王玄覺得心驚的還是穆滄平。受命秘密潛入滁州以后,他派人聯系譚周,將穆門拉入伙,原以為是己方占據了主動。不想自己的行動,甚或還有沒有行動之前,就已落入了穆滄平的計算。
原來穆滄平并沒有打算憑一己之力鏟除明宮,他將朝廷也納入了自己的可用力量當中。
終究,他小看了這些江湖客。
這些看似只會莽撞武斗的江湖中人,玩起心術權謀來,可一點都不比最優秀的政客遜色。
“大統領,時機已到。我那幾個不肖的兒子,我恐他們不是穆四的對手啊。”
王玄還能說什么呢。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祖朋就是穆滄平派來他身邊監視督戰的。穆滄平算到了他會臨陣縮一腳,讓穆門中人首當其沖…這簡直讓他后背發涼。
“自是以令郎安危為重。”王玄沉聲令道:“出發!”
五煞陣中陣氣翻涌,黑云在天。
密布的彤云之下,一個紅衣女子撐著一把白傘立在庭院中。
傘是綢布傘,荼白色,描著大朵大朵肆意盛放的罌粟花,紅艷,妖冶,熱烈而張揚。傘半傾,露出玉顏半幅,檀口欲滴,膚賽截肪。
這樣如描如摹的畫中之景,反讓見慣了暴虐血腥場面的殺手們卻步。
“穆典可呢?聽說她滿城尋我,我來了,她怎么怕羞躲起來了?”譚周猥褻笑,言語中帶著一股讓人極度不適的輕浮意味。
云央抬了抬傘,一張嬌俏如蓮萼的小臉便露了出來。抬手輕掩口鼻,嬌笑:“我們姑娘啊,是金貴人。遠遠聞得惡臭來,便覺頭暈反胃,與我說道:定是那《正法念經》所載三十六種惡鬼中的食糞鬼來了。此鬼性穢,專以牲畜糞便為食,惡臭難當,乃是所有陰鬼中第一猥瑣不入流之鬼。我且避它一避。你最不怕臟臭,就替我會一會它吧。”
“噯”女子深蹙眉,五指輕煽風:“姑娘,你可真是高看小女子了。”
她這一番繪聲繪色,唱作俱佳,讓譚周的臉色驟然灰了一度。
譚周身后的穆門殺手和祖氏子弟更是險些破功笑出聲來。
譚周從糞池里爬出來,雖說大雨里沖刷一遍,又在池塘里泡過,身上那股糞臭味已淡去不少,卻也不是一時半會能盡消的。
眾殺手站他身后,離得近不說,又是下風,自然可聞見,只彼此心照不宣,佯裝不知而已。
云央上風居遠,照理應嗅不到。偏隨口一謅,還正好就戳到了譚周的難堪之處。
又兼神態惟肖,言語有趣,眾人竟一時忘了在街巷中遭機關射殺的狼狽,深覺好笑。
正當大部分人的注意都叫云央引去時,祖家三兄弟同時大喝了一聲“小心!”語音落,已朝不同方向各自奔散去,移步換位,迅速扭動陣形,由陣氣集結而成的天上墨云涌往一處,向眾殺手身后翻滾絞殺去。
終是慢了。
一道纖細的身影沖破濃霧,疏忽迫到最后一名殺手身后。
其它的祖家子弟也反應過來,與祖氏三兄弟合力運陣。
大陣之中虛虛實實,變幻萬千,上一刻還在十丈之遠,下一刻便可借陣法至咫尺之近,反之亦然。他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強扭這個既成的陣法,讓那道忽然出現的身影遠離譚周一行。
云央甩開了傘,雙臂揚起,紅袖獵獵,脆聲喝道:“迎敵!”
司陣子在云央的指揮下迅速動作起來。
祖家三兄弟只被拖住了一小刻。
下一刻,就見一道紅色匹練揚到了空中,輕薄如紗,絢爛似霞,飄飄展展一丈余。
一道雪色劍光如飛虹掣電般,凌空一閃,驟然折返,在空中拖出一個凌厲的“人”字。
最后一筆寫完,一道血線便沖天社了出去,筆直如鋼鐵,與空中正灑灑然落下的輕柔匹練一剛一柔,既成反差強烈,又莫名相稱,在這夜濃露重的子夜時分,有一種叫人目眩而驚怖的美感。
劍光倏忽斂去,一人一劍,向暗夜深處飄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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