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給你的自信?”穆典可忍不住嫌棄。
徐攸南伸手指煙茗:“她呀。”丟了棋子,兩手把棋缽往邊上挪:“怎么去了這許多時,都餓得頭眼昏花了。”
煙茗在金雁塵面前擺上一碗一碟,又轉過來,自然地將徐攸南的那一份米粥擺在了棋缽騰出來的位置。
碗足落上檀木幾,一聲輕響,幾案里發出絲絲微微的木裂聲。也不知道觸到了哪里機關,棋盤上的三百二十四塊方格一瞬間同時彈開,兩格只見拉開約莫三毫間隙,邊沿各延出去一寸。
隨即便眼花繚亂地錯動起來,短音促響,嘈嘈不絕。
憑穆典可眼神多銳利,也只看得一團黑白糊影在眼前平飄,根本不見那方格如何變換。
機關聲止,棋格收攏,絲絲縫合,與先前并無二致。最奇得是,滿盤黑白子竟還停在經緯線相交的交叉點上,分毫不偏。
但三百二十四方格已是重新排列整合了一遍,落子的方位自然也變了。
穆典可瞠目:“徐攸南,你無不無聊?”
一盤棋而已,輸了也就輸了,居然還肯認認真真地做個機關棋盤…用來耍賴?!
徐攸南輒身優雅地一拂袖,端起面前軟糯金黃的小米粥,細細品了一口,心意頗是滿足,自得道:“怎么樣,奇巧不奇巧?趕明兒我讓人給你也打一個。”
“不了。”他不嫌丟臉,穆典可還覺得害臊,看著棋盤,譏誚涼涼地:“你輸了。”
“怎么可能?”徐攸南緊著吃了口粥,忙俯身看,頗有些惋惜:“又失敗了。”
“看來還得下功夫,多改造幾遍。”
金雁塵拿濕毛巾擦了手,從白瓷碟子里揀了一塊炸得兩面金黃的藕餅來吃。
“你不吃嗎?”徐攸南問道。
穆典可搖了搖頭,就見金雁塵拿起湯勺,挑了一稀米湯,雙目頓了一下,又放下了。
煙茗的心一下提了起來。
這些個吃食都是她親手做的,從頭到尾沒經第二個人的手,若真是大意讓人投了毒,她可真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有問題?”穆典可替煙茗問了出來。
“稠了,”金雁塵淡淡說道,轉頭吩咐煙茗:“給我沏杯釅茶來。”
“真挑剔。”穆典可嘴上嫌著,心下卻微動。
她還特意等了一會,等金雁塵上手接茶,確定沒要吃的意思了,才慢慢騰騰將那碗金雁塵一勺都不曾動過的小米粥搬到了自己面前,拿勺子攪了攪:“哪里稠了,多香啊。多浪費!”
她其實也餓。
只是不喜那些油膩膩的煎炸之物。
也不喜甜。徐攸南面前那一大碟子就不用說了黑糖煉蜜酥心紅豆糕光聽名字都能膩掉大牙。
金雁塵呷著茶,自高而下地看去,見穆典可捧個碗,把項頸低垂,小老鼠似的作作索索地小口吃粥,嘴角噙起笑:“裝!”
“像誰不知道你似的。”他又補了一句。
“就你斯文!”
徐攸南拈了一塊酥心糕,笑看兩人拌嘴。舌尖上一點軟甜化開,心也隨之漾漾起伏,久違地溫暖。惚惚渺渺地,他突然想起這么兩句。
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微茫夢一般!
擱在幾面的盤盞突然顫了一下。
一聲爆響炸開了沉沉如磐的夜,風雨聲驟然不聞。
穆典可驚起,同一瞬沖了出去。
滁州西南的天空上,翻滾著一個碩大的火球,白焰飆竄,將徑長三丈以內的夜空照徹,亮光所及處,橫飛著絲絲如絮如潮的黑色亂云。1
巨響的余韻轟隆隆遞開去。腳下地面震顫不已,檐驚瓦跳,雨影亂橫。
緊跟著一個掣閃,從火球下方竄起一道光幕,如一把闊斧劈開漆黑如墨的夜色,天地驟然一明。
穆典可的雙耳叫金雁塵自背后捂住了,混沌的轟響里只覺得有什么東西鉆進了她的耳道里,刺痛刺痛。屋瓦在眼前如下雨一般墜落。
那道白色光瀑消失前,她看見,一團黑色靈芝狀的煙霧沖天而起,像柱子般豎立在西南方向、味藏酒莊的位置。
“炸了?”她喃喃道:“怎么會炸了?”
四千多個官兵,還有全滁州的人民,頂著星光與烈日,不分日夜地辛苦了這么多天,眼看著要功成,怎么就會炸了呢?
同樣不解的還有方顯。
火藥引爆的時候,他正站在陡門上方監看水勢,從天一根大梁砸到跟前,他拖著身邊親衛往后退。兩人掉到了水渠里,隨即被一涌而來的親衛們護住頭,拽到了兩里以外的高地上。
看著咆哮失控的洪水在爆炸騰起的光霧下翻騰,方顯腦中嗡嗡然,一片懵白。
剛才親眼看到的畫面仍在眼前驅之不散。
水火沖濺,天塌地陷,百室平沉。石塊,柱子,飛禽尸體像雨點般自高空砸落。方圓一里的房屋在一瞬間轟然塌落。2
“炸了。”他嘶聲說道,一瞬間里被驚慌攫住,他大聲吼了出來:“檢查石堰!堵住缺口!”
攔水的竹籠被爆炸引起的地動震裂,亂石滾動,開出數個缺口。混進了大量火藥的洪水變成了黑黃色,從被震塌的石堰豁口處長瀉而下,沖向背后的街道房屋。
良慶縱身一躍上了堰堤,大聲喝道:“傳石!”
鐵護衛聽令一個接一個地扎進洪水里,將沖散的石塊掏出來,合力拋向高空。良慶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當真深長,直讓他的胸腹都鼓了起來。
他一襲黃褐衫,飄蕩在滾滾洪流之上。
若此刻有人顧得上抬頭,就會發現,良慶憑著一口悠長的真氣,在圍堰的缺口上方來回往復,如搏空之鷹,盤旋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
鐵護衛們拋起的方石被他大力踢出,密集如蝗地砸向石堰缺口。有的被沖走了,有的卻壘上了,被隨之而至的石塊穩穩壓住,缺口正在一點點變小。
另一邊,用同樣方法填堵缺口的秦川已近脫力,汗出如漿,卻已分不出那究竟是汗還是雨。
水流洶涌至此,已經不是普通士兵能夠應付的了。
方顯留下一隊精兵,讓黃淵指揮協助良慶等人堵堰。身先士卒,沖向下游救人去了。
議事廳中燈火通明。
常千佛披衣站在門后,高突的顴骨處泛起一抹潮紅,是急火攻心。
“怎么會爆了?”凌涪匆匆趕來,抖著雨笠上的水。
這次行動是良慶親自帶隊,怎么還會出錯。
常千佛沉默望著檐下傾潑的雨幕,良久不動,如同雕塑。
“上下猜,封疆幅裂。病億利一,云胡治平?”常千佛沉聲嘆了口氣:“這樣的朝廷,效之何益?”
他極少說出這么尖銳的話,想來是失望已極。
“公子,慎言。”凌涪小聲提醒道。
常千佛黯然垂目,緩緩踱步回屋。
“告訴良叔一聲,差不多時候就撤了。冤頭債主,”一道電閃映上他的面龐,白森森,讓他一貫平和的面容上起了冷沉決絕的意味:“咱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未了。”
五里之外,一個面白瘦弱書生正在自家的茅房如廁,被忽至的爆響驚得癱倒在地。過了許久,他才動了下兩腿,試圖扶著墻壁站起來。
就在這時,糞池上面鋪蓋的木板從里掀開了,一個人頭竄了出來。
書生嚇暈了過去。
12爆炸情形借用了明朝天啟大爆炸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