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地窖出來時,已經敲過五更鼓。星光轉暗,蟾宮東移掛柳梢,已是欲曙天。
火把最明處,一個華服玉帶的男子坐在木柵齒縫間,百無聊賴地晃著兩條腿。懷中揣著一個布袋,大把地往嘴里揉著炒米。
吃得可香可香。
快樂純粹的情緒總是易感染人,穆典可揮手大叫起來:“常奇。”
常奇抬頭看去,只見昏燈暗月下,一個清秀二八佳人剛探出地面半個身子,正彎著一雙眉眼沖自己笑,嚇得身子一抖,險險扶住柵欄。
懷里的炒米兜卻未能幸免,“啪”一聲摔到腳下,傾潑了一地。
“四…四小姐。”常奇尷尬地笑了笑,舉起幸存的那一只爪子搖了搖,有些怯怯地收到了背后:“好巧啊。”
穆典可大感受挫,有些歉疚地看了眼常奇右手臂上的夾竹板。
“阿奇來了。”良慶也出了地窖,開口緩解了這突來詭異的氣氛。
“是啊。”常奇好像很高興良慶有事找他幫忙一樣,雙腿一伸,從柵欄上跳下來,開心地指著條圃里的花木,侃侃而談,頗有些指點江山的味道。
“這個開紅色花的呢,是八角,旁邊那個結綠色果實的也是八角。只不過是八角的兩個不同品種,花期不同。現在開花的是正糙果,通常三到五月花開,九到十月果熟。已經結實的是春糙果,八到十月開花,翌年三月至四月間果熟;你看,有些果實已經熟透,自然風干脫落了。
八角的果子曬干后可以入藥,也可以制成香料。有祛風理氣、和胃調中、祛寒濕的功效。
該植株多分布在桂東南,桂西一帶,閩地、滇地亦有生長,江淮一帶并不常見。”
“開黃花的是小懷香,又名茴香。其味辛,性溫,具有和胃理氣、散寒之功效。可治寒疝,少腹冷痛,腎虛腰痛,胃痛,嘔吐,和干、濕腳氣等。
花期五到六月,可延至至七月,九十月結實。此物耐旱,多見于北地,川蜀亦多有種植。”
“這開紫色花的呢,叫迷迭香。花期就長了,培育得法,可以一直從十一月開到翌年四月…”
穆典可打斷了常奇:“你是說,只要培育得法,這三種植株的花期可以銜接,使四季有花香不衰?”
常奇想了想,點頭道:“是這樣。”
“而且除了迷迭香,八角和小懷香都是江淮之地不常見之物,卻被人移栽到了這里,精心培育成活?”
常奇又點頭:“其實迷迭香除了魏晉初引入時風靡過一陣,少有用作庭栽的,多長在山地之中。”
穆典可陷入沉思。
如常奇所說,譚周費盡心思在院中種植了這么大一片異香花木,精心搭配品類,使花香長年不衰,那么他到底是想借這些奇異的味道掩蓋什么?
酒香嗎?
聽過好酒怕巷深,還從沒聽過賣酒的酒家生怕自家酒香飄傳出去的。
味藏二字,聽著風雅,卻著實經不得推敲。
“良叔,這莊子里的酒能搬走嗎?”常奇一見穆典可皺眉就有點害怕,找了個滑頭同良慶閑說:“凌叔說了,等平定了瘟疫,要擺流水宴犒勞大家,痛飲個三天三夜,不醉不休,反正這莊子也沒人要了,一車拉回去,還省了酒錢。”
“只怕有毒。”良慶說道。
常奇失笑:“良叔您也太會說笑了。咱們是干什么的,還怕人在酒里下毒?就是有毒,我也給它變成沒毒。”
哧溜竄了出去:“得嘞,我去驗一驗。要是沒毒,您可別攔我。”
良慶可算得了清靜,濃眉皺起,也在思索常奇說的話。
他和穆典可想的一樣:譚周這個人,無論做何事都懷有深沉的目的,看中利弊本身大于任何風雅情趣。味藏味藏,藏的只怕不是酒之味。
“嘖嘖,嘖嘖,”常奇晃著兩條腿,在成排酒架子之間搖來搖去,嘆為觀止。
“這也太多酒了吧,就是千佛那個大酒缸,一輩子也喝不了這么多酒。”常奇抬頭仰望去,被懸在頭頂上烏沉沉的數排酒壇子唬了一大跳,回頭嚷嚷起來:“你說擺酒架子的人是不是傻,這么高,又隔這么近,萬一有人不小心撞到架子上,這不跟推竹牌似的,嘩啦一下全倒了。”
拿手試探地搖了搖酒架子:“晤,倒是挺結實。”
好似一道閃電在腦中掣過,穆典可心里霎時雪亮一片。她終于知道自己在看到那些酒架子時心中升起的異樣之感從何而來了。
架子的間距太密了!
正如常奇所說,倒一架,架架倒。經營酒莊的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而且房屋中間不設隔墻,分明就是有意讓這些架子撲連…穆典可心頭一驚,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譚周這樣布置,就是為了等待這些架子倒下!要讓這不計其數的酒甕在發動的一瞬間全都砸得稀巴爛,酒全都潑出來。
然后呢?
她腦中快速掠過地窖中那些托著密麻麻酒甕的階狀石砌,還有置著酒缸的地面方磚,磚的紋路,尺寸,還有接縫…霍然亮堂!酒窖里的酒器看似擺的穩當,可只要地下的機關已啟動,石磚錯動,則所有的酒缸酒壇,頃刻可覆。
可是譚周的目的是什么?
毀掉所有的藏酒,必然是想獲得更大的受益。淹死他們?熏死他們?總不會是怕她像常奇一樣,把這些酒全搬走,白撿一筆橫財罷?
穆典可托腮坐在臺階上,想得頭都疼了。
常奇扯了一只雞腿遞過來:“給你。吃飽了才有力氣想問題。”
穆典可搖了搖頭,她不是不餓,只不過一點胃口都沒有。
常奇分給穆典可雞腿是真心的,收回雞腿也是真的開心,單手將包燒雞的油紙展平鋪在腿上,喜滋滋地啃起雞腿肉來。
他之所以一下子跟穆典可親近起來,不再懼她,皆因穆典可給他買了一只燒雞。
燒雞是耀甲拿給他的,還細心地配了一盅香醇的牛乳飲。常奇當時都快驚掉了下巴,詫異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燒雞?”
耀乙面無表情道:“姑娘吩咐的。”
常奇更迷了:“她什么時候吩咐你的,我怎么沒聽到?”
“暗語。”天字宮耀字輩頭把交椅耀甲臉都黑了:“你到底要還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