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相并不是你拒絕相信它就存在的。
穆月庭心里很清楚,就算那些事情不全是父親做的,他也絕不會是無辜的。
近半年來,父親一直很反常,有時甚至會忽然情緒低落。雖然他在極力掩飾,可她是他的女兒啊,他們親密無間,是父女,更是知交好友。
至親的反常,她怎么會看不出來。
他心神不寧,他在隱瞞著什么。
“這個問題,你要去問你父親自己。”老人說道:“我雖生養了他,卻與他只有短短十六載的父子情。
他是整個穆氏家族的驕傲,我一度也認為自己擁有一個十分了不起的兒子。也許到今天,我還是這么認為的。
只是后來,我越來越看不清他。”
穆月庭也看不清,而她曾經以為自己很懂他。
“祖父,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您當年為什么會離開青峽谷?”
穆月庭問出心中盤桓已久的問題。
“跟你父親沒有關系。”
老人看出孫女心中所想,耐心解釋道:“相反,若非我有個爭氣的兒子,可能早就被家族趕出了青峽谷。
穆家人從一生下來就背負著改變家族命運、弘揚舊時榮光的使命,他們一輩子都在為了走出那片峽谷而努力。
而我是個不怎么上進的人,也沒有什么野望,覺得就在那片與世無爭的天地,閑云野鶴一生,也沒什么不好。
他們學儒家,我學玄學。
他們習劍的天賦欠缺,三更眠五更起,以勤補拙。而我卻鐘情山水詩畫,白白將天賦揮霍掉。在許多族人看來,我離經叛道,不思進取,是對祖宗的大不敬。
我與家族的不睦由來已久。做得了自己的主,卻做不了你父親的主。
他才十六歲,便身系全族人的希望,持劍出谷。
離開那天,他母親哭了整整一夜,不知道兒子這一去,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我逃過的背負,卻由我的兒子擔下了。
他走后,我在青峽谷,就再也沒有什么可牽掛的了。”
“那為什么您后來也不愿意去洛陽,不愿與我們同住?”
后來,整個家族都是他的兒子說了算了,他為什么還是不愿回去?寧愿一人孤身在外漂泊。
“我與你的父親,也不是同路人。”
老人淡然說道:“我沒有做到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對他教導有限。我的那一套,也不敢教給他。
他剛展露出習武的天賦時,就被你太祖父強行抱走,他親自教授他,教的是最正統的禮義文化,是儒家和道家。
他們教會他爭,又教他做一個圣人。他最終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誰又知道呢?”1
老人的語氣有些傷感。
穆月庭沉默了一會,說道:“祖父,小四兒回來了。外面的人都說,居林苑的那場火,是父親放的,他要殺小四兒。”
老人點點頭:“我見過她了。”
穆月庭一驚,花容失色:“小四兒找過您了?她是怎么知道您在這里的?”
許是從小被抱養別處的緣故,穆滄平與父母之間的親情并不深厚。
祖父母離開了青峽谷到別處定居之后,他每年會前去探望一次。成親后,也帶著金憐音去過一回。
那時他正意氣風發,得罪的人太多,不想自己的父母過多地暴露人前。有了子女,有了太多分心瑣事之后,就再也沒有去過了。
后來金憐音和穆典可相繼離世,穆子衿也在次年出走,一連串的事情給他的打擊太大,他斷續臥床將近一年有余。
病榻上的穆滄平開始思戀親情,派人去尋找失去音訊多時的父母。
穆月庭也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見到祖父母。
穆典可沒見過他們,她是怎么知道祖父在滁州的?如果是讓明宮的探子查出來的,那祖父就太危險了。
老人搖頭道:“她不是來找我的,她受人追殺,逃到我這里。她不知道我,但我認識她。她那雙眼睛跟你父親年輕的時候是一模一樣。”
穆月庭有些緊張:“小四兒她受人追殺是什么時候的事?”
“好幾天前了,得有”老人停下手中活計,認真想了了想,說道:“四五天了吧?”
穆月庭這才松口氣。心頭擔憂剛落下,愁云又起:
“祖父,若是小四兒向父親尋仇,我該怎么辦?我又應該幫誰?”
“你誰也幫不了,誰也不能幫。”老人說道:“這個問題,你要問取自己的心,心意不明,誰也幫不了你。”
穆月庭也沒有想過讓誰幫她,她只是心里難過,想找個人傾訴罷了。
“大哥來江南了,他一向不敢違逆父親的意思。他的妾又一直對怨恨小四兒,她把二哥的離開,強行怪到小四兒頭上三哥被父親派去了甘肅,他寫信來讓我盯緊大哥,防著他對小四兒不利二哥還是沒有音信”
“祖父,我昨天晚上夢見母親了。她哭了。她問我,我們這個家到底怎么了,她的孩子們,到底怎么了?”
她也哭了,晶瑩剔透的一顆淚珠,順著潔白的腮頰滑落,美麗而無助。
兩騎在滁州城的街道上飛馳。
滁州城中爆發民亂,引發周邊恐慌后,朝廷終于開始重視這件事情。朝中尚有幾位氣節留存的老臣,于金殿之上脫冠去履,犯顏死諫。之前收了寧玉錢財,一片反對聲浪的群臣在奏報上來的慘烈的傷亡數字面前,氣勢也弱了很多。
最微妙的還是蘇家人的態度。
蘇氏一向是唯圣意是瞻的。然而圣意還沒明朗,蘇鴻遇先在奏章中大陳疫亂之痛,民生之艱,一封奏章寫得文采飛揚,催人淚下。又引經據典,從三皇五帝到而今,遍數歷朝歷代興亡,言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興所向,才是固過之根本。望圣上體察民情,憐之恤之,切莫棄之不顧等等如是。
雖然書生氣十足,卻是大義之言。
蘇氏一門立身朝堂上,靜如鵪鶉。只有蘇景頤打了幾句不著邊際的官腔,既不說認同,也不說反對,最終也沒有表明態度。
蘇家的反應,讓蘇鴻遇這份感人至深的奏折顯得頗為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