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日頭西斜。
廚房送來暮食。
因常千佛特意交代,飯食比往日豐盛許多:酥皮炭烤鴨子,黃金椒鹽大蝦,牡丹鱖魚,清炒雪里蕻,白玉豆腐丸子,玉米面貼餅子,雞茸蘑菇湯…
都是穆典可愛吃的菜式。
常千佛晚間本不愛多食,見穆典可吃得高興,也跟著吃了兩大碗粳米飯。
心楊瞧著心喜,笑道:“公子爺一做起事來就忘記吃飯,幾個饃饃、一杯白水就對付過去了。今天托年小姐的福,總算好好吃了頓飯,還吃得不少呢。”
穆典可聽了心疼,瞧著常千佛疲倦面容,嗔惱道:“下回他不吃飯,你不要給他拿饃饃,叫他餓著。”
心楊掩嘴笑。
常千佛心中受用得不行,笑罵聲也溫柔:“你這狠心的丫頭。”
穆典可心情紓解,胃口也大好,一大桌菜半數空了盤子。吃得太撐,撫著胃在屋里走來走去。
常千佛失笑:“喜歡吃讓廚房下頓再給你做,哪有一頓吃這么多的,攔都攔不住你…個小傻子。”
穆典可理虧,倒也不反駁,只暗里撇了撇嘴。
這還不是賴你。這么大一桌菜,難道是給人看的?
常千佛起身笑道:“難受?我陪你去花園走走消消食。”
穆典可一步搶到座椅前,一屁股坐下了:“不難受,不難受,我不撐了。”
常千佛就是個招蜂引蝶的大花骨朵,跟他一道出去逛,讓他那些姐姐妹妹看見,得惹出多少麻煩啊。
萬一再出兩個像云央那樣的,那可有的她煩的了。
常千佛見穆典可一臉緊張模樣,只道她是害羞,怕被人撞見的緣故,笑道:“行,不去就不去。你吃得不少,一時半會消化不掉,再起來走走。”
穆典可如得了赦令一般,立馬躥了起來。
心楊一旁聽著兩人對話,忍不住好笑。早上見這年小姐,還是冷冷清清的不食人間煙火樣,這會倒是像個小孩子。
好哄得很呢。
常千佛叫人把穆典可洗漱起居的一應物品搬來了議事廳。又讓安緹如和趙平去抬了一只梳妝臺,并一架插屏,置放在自己房間。
房間一開門就正對著床榻,他一個大老爺們倒沒什么顧忌,若是穆典可住進去,就須得用屏風在門口擋一擋了。
常千佛自己則搬到了相鄰的一間偏房里。
做事還是在廳房里。
因穆典可也跟著一塊看脈案,心楊又添了一盞燭臺,插上十七八支蠟燭。房間里燈火煌煌,明亮得如同白晝。
穆典可捧著消食茶坐在案前翻脈案。
常千佛憐她辛苦,道:“這些東西枯燥晦澀,你若實在無事,我叫緹如找幾本話本子來你看。”
穆典可道:“才不要,你能看,我也能看。”
又說道:“我現在覺得它們也沒那么無趣了。”
常千佛見她堅持,笑笑由她了,心中溫暖又感動。又寫了會字,問道:“你以前做過賬嗎?”
穆典可點點頭:“以前幫徐攸南管過賬。”
明宮悄無聲息地滲入中原,方方面面都要花銷打點,需要巨大的財力作為支撐。
早在佐佐木在位時,金雁塵便想到了這一點,說服佐佐木在邊關一帶開設了大量的賭場錢莊,每年進項巨大。
到了金雁塵執掌明宮,更是把生意做到了中原腹地,每年到了年關,各個賭場錢莊交賬,徐攸南忙得焦頭爛額,便會把穆典可叫去幫忙。
徐攸南嘴欠又討厭,但在教她本事這塊倒是從來都不遺余力。久而久之,她也學了一手算賬理賬的好本事。
頗有些賣弄道:“其實我幫水老算算賬,并沒有多辛苦。你就是把整個賬房交給我,我也能給你管好哩。”
常千佛笑道:“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房都是你的,我就怕你不肯接。”
穆典可過了一刻才反應過來:常千佛跟自己說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默默將頭地低下了,臉微紅。
有點窘,又有點甜。
常千佛眼里泛著柔情,脈脈地看了穆典可一會。燭火下她的臉上泛著紅暈,光影搖搖,如水輕柔流淌,美得讓人心旌蕩搖。
常言道美人如玉,當如斯景。
抬起手,將她額前一縷發絲別到耳后,輕聲說道:“要是困了,就回屋去睡,不用陪我熬著。”
穆典可搖搖頭:“我不困。”
常千佛笑道:“你倒是不打緊,卻害我沒有心思看脈案,又要熬通宵了。聽話,去睡。”
穆典可被他這句“聽話”弄得紅了臉,想想也是,就他動不動就抬頭盯自一會的架勢,自己留在這里,怕真是幫了倒忙了。
遂道:“那你也要早些睡,不要熬太晚。那么多病人都指著你呢,你可不能倒下了。”
常千佛笑著點頭。
穆典可回了房間,躺在床上,想著脈案的事情,久久不能入睡。后來終于是累了,迷迷糊糊陷入睡境,半夢半醒里,聽門口有細微腳步聲傳來。
微張了眼,見一個高大人影自屏風后轉過來,坐到床頭。月光稀微,打在他的臉龐上,銀色錦袍上流光盈聚,赫然穿著的還是昨日的衣服。
竟是還沒有安寢。
見穆典可是醒著的,常千佛將她抱起來,雙臂圈著,輕聲問道:“怎么還沒睡?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穆典可搖搖頭,問道:“你的事情做完了嗎?”
常千佛道:“還沒。剛剛松冷街疫區有人回來報信,說有一部分病人病情突然惡化,已經死了兩個人了。我得過去看看。
明天早上你自個兒用飯,我把緹如和趙平留給你,有任何事,都可以吩咐他們。”
遮著鉤月的半片輕云飄開,清輝盈了滿窗,借著血色,可清晰看到常千佛眼中滿布的血絲。
穆典可心中有柔軟的刺疼,縱然心疼他,卻也知此事攔他不得,伸手整理他領口衣裳,說道:“你自個兒也要注意身體,尤其跟那些重瘟病人打交道,大意不得…”
她的聲音低下去:“治病的事我也不懂…你不要讓我擔心。”
常千佛伸臂環擁住她,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我會當心的。你別忘了,我可是醫仙啊。”
穆典可輕笑了一下,愁容開展。
常千佛道:“那我走了。才四更天,你再睡一會。”
他低下頭,臉貼著她的額頭,感受著她的體溫,煩亂的心緒平和寧定下來:“典可,有你在…真好。謝謝你肯留下來陪我。”
他站起身來,身影轉過屏風,看不到了。腳步一路去疾,出了正廳,也一會就聽不到了。
穆典可睜眼躺在黑暗里,心中悵惘。她一時想不明白,自己這么多年,苦苦地堅持與拼殺,到底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那些死去的人。
可是這樣,真的一定就對了嗎?
她的堅守,與常千佛的信仰,實在相悖太多。那方和風細雨,四季陽光的天地,她向往,卻逃避,身不由己地闖入,原只想短暫借留,卻起了貪念。
太久沒有過這種溫暖而安定的感覺。她睡著覺,在乎的人在隔壁房間。他要出去了,特意來告訴她,明早不回來吃飯了…突然,就有些不想回去了。
倘若能夠身沐陽光,誰又愿意回到那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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