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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耳濡目染

大熊貓文學    一世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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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東落,掛在樹梢,淡淡的白,像一張紙剪出的影像。

  疏星幾顆掛在天邊,一閃一閃趕遠,灰黑天際已有發白跡象。

  穆典可走在去賬房的路上。

  前日她被水火焱口不擇言地亂罵一通,心中氣極,是要當場走人的。

  然后張姑來了,給她把了脈,又帶她去懷仁堂外走了一遭。

  多少年了,她再沒有見過這么慘的景象。

  遍地都是瘟患,叫她無處下腳。

  她看著一張張瀕死的面孔,聽著痛苦的呻吟、失去雙親的小兒啼哭,痛失愛人和孩子絕望的嚎叫…還有那些忙得連飯都吃不上的大夫。他們蹲在路邊,就著清水啃饅頭;他們汗濕衣衫,雙眼充血;他們累極暈倒,醒來說自己尚可堅持。

  既覺心酸,又有感動。

  張姑說:“你說你想習醫,那你可曾想過你為什么要習醫?

  看了這些,你如果還想走,我不攔你。”

  穆典可從來沒想過要習醫,但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了這樣一種渴望。她的手是雙染血的手,可以頃刻間奪取許多人的性命。她卻從來不知道,用這雙手去救人,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

  她想救這些人,想去體會常千佛的感受,去了解在她缺席和即將缺席的這么多年,常千佛經歷的,是一個怎樣的人生。

  張姑同她說起往事。

  她說:“我是黃河大汛那一年幸存下來的少數一批人當中一個。

  在那之前,我是個只會吟詩作賦官家小姐。

  眼高于頂,愚蠢而傲慢。

  覺得仕農工商,醫卜道僧,排在后面的,都是不入流的行當。

  那一年,黃河岸潰決,我親眼見那些平日里滿口孔孟之道,自詡忠君愛民的官員,卷著金銀細軟,帶著寵妾優伶,棄了滿城百姓,乘船逃跑了。

  留下來堵堤的,是常家堡存善堂的大夫們。

  大爺就是死在那場洪水當中。

  老太爺親自去鶴澤縣扶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七十歲的老人,鶴發蒼顏,老得讓人心疼。棺木過道時,除了一個車夫,只有凌涪一個人陪在他身邊。因為那時洪災過后,疫疾叢生,所有隨行大夫都奔赴各處去救人了。

  老太爺說:‘我為有這樣的兒子,感到驕傲。你們都是大夫,你們該做的,不是陪著我這個老頭子,而是不讓更多的人,像我一樣失去兒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就在道路邊。

  那時,我剛剛被倉皇逃跑的丈夫丟棄在洪水中,心念成灰。不知道為什么,聽了老太爺的話,突然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我后來去了常家堡。

  入門的第一天,隨先生宣讀誓愿,那些字句,后來便一直烙在我心里。

  我為醫者,須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凄愴,勿避艱險、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

  先生說,若無真心,當早早離去為宜。今日我便將這話轉贈于你。

  你身上為何會有常家堡的純陽內力,我不問你。

  你當問問自己,那人愛你護你之初衷,是否為了你今日矜驕傷人?

  你若不愛世人,如何期待世人愛你?”

  張姑說完便去了。

  穆典可望著腳下或坐或躺的遍地瘟患,默了良久,又回去賬房了。

  似她這種在鮮血殺戮里浸淫久了的人,并不會因為某個人,或某一句話,便改變心志,動搖了信仰。

  但張姑說起誓愿時虔誠的模樣一直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心中有個地方,仿佛松動。

  讓她對這滿堂視同陌路的病患,生出一種陌生的,連自己感覺驚訝,無所適從的親近之感。

  原來,這就是常千佛眼中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一個即使正在承受災難,也乾坤朗朗,大道向善的人世間。

  水火焱就住在賬房里,正端著一杯水,在院里漱口,見穆典可走來,很是驚訝,隨后輕輕“哼”了一聲。

  穆典可欠身,想水火焱行了個大禮。

  水火焱端著水杯,一時不知作何反應。看著穆典可從身邊走過,喚人來開賬房的門,心中便有一股邪火上來。

  怎么突然就行禮了,他水火焱是那么小氣的人嗎?讓個小輩包容了!

  水火焱氣哼哼地回屋了。

  穆典可從柜子里取出賬本,還有扎成沓的各種大小單據,坐在窗邊,潛心撥著算珠,內心無比充實,而不再覺得這是件無聊敷衍的差事。

  這大概是她能與常千佛靠得最近的距離了吧?

  做著他想要做的事,做著跟他同樣的事。

  天蒙蒙亮,各位賬房陸陸續續來了,彼此笑著打過招呼,便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忙碌了。

  徐攸南拿著穆典可昨夜畫出來的機關圖,一早就出去實地勘測了,所以今日并沒有送早飯來。

  廚房的李嬸子和王嬸子抬了兩個大竹筐進來,分頭給大家伙分發早餐:兩個饅頭和一個煮蛋。

  發到穆典可面前時,李嬸子特意多給了她一個雞蛋。

  “瞧這姑娘瘦的,多吃點補補。”

  穆典可心中暖意油生。

  原來快樂來的如此簡單,只需要一個雞蛋便可以做到。

  她坐在窗戶邊眼,眉眼彎彎地含笑意剝著雞蛋殼。

  一小塊一小塊的蛋殼,像碎瓷片一樣,密密鋪在碧綠色爬山虎花紋的餐盤里,煞是好看。

  溜花廊的盡頭,負手站在轉角處的常千佛卻皺起了眉頭:“帝王的早餐,叫花的晚餐。一大早,怎么吃得這么簡陋?”

  劉祖義心道我的爺爺喂,是您說該怎樣就怎樣,不能露了行跡啊。大家伙可都這么吃的。

  就在這時,穆典可忽然抬頭望這邊看了一眼。

  自然,常千佛和劉祖義站在隱蔽處,她是看不到的。

  穆典可取過桌上一卷用來裝訂賬本的線繩,剪了一截,對窗將長發束起,纏繞數圈。

然后低下頭,繼續就咸菜吃著饅頭  過了一會,又蹙眉抬起頭來,眉目間有霜寒之意,抬手拿起盤子里剩下的一個雞蛋,在桌上滾了個來回。

  復又轉過頭去。

  常千佛低低笑出聲來。

  笑著笑著卻有些心疼。猜穆典可定是把自己當作敵方監視的人了,應當是怕在懷仁堂中出手會傷了無辜,才會置之不理的吧?

  常千佛想,這個女孩子,從前真的受了太多苦,自己將來一定要好好愛護她。

  要讓她諸事無憂,不可再這樣時時警惕傷神。

  常家堡里…還是很安全的。

  劉祖義看他一時笑,一時愁,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

  “小年這是在干什么?”

  常千佛想起方才穆典可冷著眉眼往窗外一瞟,拿蛋在桌上一滾的情形,當真兇巴巴的,偏生他看在眼里,卻覺可愛極了。

  嘴角又忍不住牽出深弧:“她說她發現了我,讓我滾蛋。”

  劉祖義:“…”

  發辮上纏線,桌上滾雞蛋,原來是這個意思。

  劉祖義瞟一眼笑得容顏燦爛的公子爺,心中感慨:原來是同道中人啊!

  他家婆娘讓他跪搓衣板的時候,他可從來都是笑臉相迎,從不敢甩臉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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