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城外二十里是連綿群山。一座名叫行阿的大山里建有明宮的一個據點,三面毒刺林圍著一片山坳,入口隱蔽。
山坳內石室相連,雜樹生花,又是一番景象。
天剛蒙蒙亮,山頂上傳來清越綿長的鳴嘯聲,穿繞山林,隱隱可聞。是徐攸南在登山縱情長嘯。
自從聽聞金門別滅的那一夜,他醉酒發狂,在大漠上縱馬狂嘯,放浪形骸后,徐攸南便發覺出這項被魏晉名士們極力推崇的活動的好處。
魏晉名流三大好:縱酒,清嘯,五石散。
徐攸南是個頭腦清醒且相當有自制力的人,他縱然有苦悶要排解,也知道哪些東西該沾,哪些不該沾。
他有一副好酒量,臥底長樂宮時,與那些酒色之徒稱兄道弟,千杯不醉。然而后來他卻極少飲酒,至于五石散這種能讓人成癮發狂的東西,他更是碰都不會碰。獨熱衷于清嘯。
于大漠無人之處,高山罕蹤之巔,披發革履,縱情鳴嘯,行止癲狂。
穆典可說他是鬼哭狼嚎。
徐攸南聽了也不生氣,笑瞇瞇地同她道:“你知道最能傷害人體自身的是什么嗎?不是四時六淫,風寒暑濕燥火。也不是百鬼千魍,刀槍劍戟叉索。是你自己的氣,怨氣,濁氣,郁結之氣…喀沁你最該學學我這法子,你現在還小,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定是烏眼雞皮,怨怖叢生,你看看長老我,風姿多美。”
穆典可頭也不抬:“我倒覺得面目可憎。”
穆典可的耳力很好,此時駐車于山腳下,聽得山林里隱約傳來的長嘯聲,卻也想學徐攸南吼上一嗓子。
將這滿心的不甘與破碎全都喊叫出來。
徐攸南是一個你越近他越憎他,越憎他偏偏還越懂他的人。
他坑害過穆典可無數回,卻教給她許多經世實用的道理,讓她能在這亂世中更好地活下去。
這一刻,穆典可覺得心情很復雜。
掀簾看著山腰處遮天蔽日的郁郁叢林,默了片刻,步下車來。
瞿涯見她神情又回復到一貫冷淡,想是已平靜下來。
這才上前與她言道:“因徐攸南一力擔保,六公子并未處置方君與。霍岸,余離,還有耀乙等人都受了刑,昭陽昭輝也被關進水牢里。
你這次…實是傷他太深。見面了莫要與他硬杠,就當讓著他。”
瞿涯一向少語,今天破天荒多說了這許多話,讓穆典可有些意外。
卻也沒有心思去細想,淡淡道:“我知道了。”
瞿涯道:“你也不要怪他對你太狠。你這個年紀,只是聽過傳聞,并沒有真正見識過常家老太爺的厲害。
菩薩心腸,金剛手段,就是用來說他一類人。
常家堡里的人固然醫者大愛。可是你一旦站到了他們的對立面,成為常紀海的敵人,他會比你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更兇殘,更冷酷。”
穆典可低垂著眼簾,沒有說話。
瞿涯見她反應冷淡,便不再多言。
他也明白,穆典可和金雁塵的關系已然惡劣至斯,并不是他一個外人三言兩語就能轉圜的。
更何況金雁塵拿余離等人的性命迫穆典可屈服,也不是完全沒有一點私心。
說道:“你的住所給你留出來了,在最北面,門口有梨樹的那間。時候還早,你先回去休息。”
穆典可應道:“好。”
也不要人跟著,徑直回了自己的住處。將身上穿著的常千佛的銀色袍子脫下,攤在腿上,拂了袍擺的灰泥草屑,將褶皺細細撫平,整齊疊好,放在床頭。
又摘了鬢上的山茶花,擱在衣服上,注目了良久,轉身出門朝金雁塵的住處去了。
在北望南,在南望北。她連問都不用問,便能知道金雁塵住在哪里。
他每天推開門朝向的第一個方向,就是長安的方向。
多年來不曾改變。
雖有常千佛的真氣護體,大病之后連夜趕路,依舊讓穆典可的身體十分虛弱。
眼底的深青色遮不住,臉色也是異常的蒼白,近乎慘白。
清冷肅殺中便多出幾分詭異的病態。
有早起的明宮弟子見了穆典可,忙退讓到路邊行禮,惴惴抬頭時,穆典可已經無聲無息地從身邊走過了。
因金雁塵懶得見她,她也樂得躲他的緣故,兩人的住所安排一向遵循著軸距最遠的原則。
她住北,金雁塵住南。穿過了一整片山坳才到。
樹木蓊盛,繁花點翠,掩映一座黑色的巨大石殿。
大門敞開,金雁塵只穿了一件單衫在門口的空地上練刀。刀意磅礴如怒,將清晨微凜的空氣擠壓得仿佛有了形狀。如蛟龍躍,如猛虎騰,張牙舞爪,盡是殺氣。
穆典可蒼白著臉走過去。
金雁塵好似沒看見她一般,依舊旁若無人地練刀。眼神沉著,刀刀凌厲,將樹葉刮落枝頭,將落葉碎成齏粉。
忽然一轉身,刀勢兇猛地朝穆典可頭上劈了來。
穆典可站著沒動。
刀鋒迫到鼻尖上,在與眉心一線之隔的地方頓住了。強勁的刀氣震得她三千青絲紛紛揚起,筆直指向身后。
穆典可眼神平靜,是生死歷盡之后的淡定從容,也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無所畏懼。
金雁塵滿目怒意,揚手一巴掌摔了過去。
穆典可體力不支,被他一掌打飛,身如斷線之箏,飄遠墜落在地。
手腕被碎石剮蹭得血肉模糊,滴滴往下淌著血。
臉上迅速浮凸起鮮紅的五指印。
還沒來得及翻身坐起,金雁塵便欺過身來,布滿刀繭的手掌緊勒住她纖細的鵝頸,磨得肌膚生疼。
眼中奔騰不息,滿滿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恨意:“篤定我不會殺你是吧?”
他滿面陰寒,幾乎是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地吐出,將那日的話又重復一遍:“穆典可,你敢背叛我?!”
穆典可平靜地望著金雁塵,眼中只有無盡的疲憊。
“為何你總覺得,除了你之外,其他的人是沒有心的,是不會痛的?
她垂下眼眸,語氣淡得連憤怒都無一絲:“只有你才是天地的主宰,你的喜怒哀樂最重要。
其實你心里很清楚,若不是你將我逼到那個份上,我不會那么做。就算你要殺我,我也不會反你。可常千佛不同,他是這世上最后一個真心待我的人,是我可以犧牲一切去守護的人。
你可以殺我,但你不能動他。
你殺他,就是逼我與你為敵。”
金雁塵的眼神一瞬間頹然,手指略松,下一瞬間卻將她的脖子卡得更緊,迫著她抬頭看向自己。
“那你怎么回來了?”他陰惻惻地看著她,不知是要刺傷她還是刺傷自己:“你這么愛他,愛得恨不得跟著他去死。你認他,他是你的夫。那他怎么舍得放你回來了?
他的眼睛發紅,嗓音不自覺變得尖刻:“是不是發現自己就算爬上了常千佛的床,還是進不了常家堡的門?”
穆典可的喉管被金雁塵食指根骨緊壓著,幾乎喘不過氣來,蒼白的臉頰以可見的速度漲紅漲紫。
她不知道金雁塵這莫名其妙的憤怒從何而來,也不知他為何突然間變得如此尖酸與刻毒。
隱隱約約的,心中仿佛有個答案,她卻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在那團時隱時現的迷霧前止步。
而她,似乎找到了激怒金雁塵的方法。
瞇眼看著他,自嗓子眼硬擠出一個干癟破碎,卻又異常堅定的字眼:“是!”
萬箭穿心不過如是。
金雁塵摔開手,猛地起身,背轉過去。
被束縛已久的脖頸驟然得到解放,穆典可張著嘴,大團濕冷的空氣自口鼻涌入,喉管里涼冰冰的,卻又如火灼痛。
她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長發凌亂覆下來,半遮住瘦削的肩,隱露出頰肉一塊,潮紅里帶著青,有種凄迷而殘酷的味道。
她抬頭看他:
“你現在可以放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