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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我要走了

  河面吹來的風漸的起了涼意。

  常千佛脫下袍子,蓋在穆典可身上。懷中人兒只不動,順從地依偎在他胸膛上,忽然說道:“千佛,你看太陽落山了。”

  千佛,你看太陽落山了。

  那聲音褪了白日的軟,亦不似往日那般清冷,是低啞的,如攜亙古的蒼涼。

  常千佛的心開始往下沉。

  穆典可今日表現得太過反常,太依賴,也太順從了。憨軟嬌癡,亦笑亦嗔,像是特意哄著他開心一般。

  他早該發覺的。

  常千佛俊朗的眉目蒙了一層沉郁之色,抬手,輕輕撫著穆典可的背,嗓音柔和而堅定地說道:“太陽落了,還會再升起來的。人這一輩子,很長,有多少個日落,就有多少個破曉黎明。”

  穆典可扭身抱住常千佛,把頭埋進他的懷里,久久寂寂。

  再開口嗓音有些啞,好似哭過:“千佛,我冷…我們走罷。”

  常千佛說道:“好。”

  他將袍子給穆典可披好,從大青石上站起來,長腿跨上岸,雙手托了穆典可的臂膀,接她過來。

  綢布料的袍子略滑,從穆典可肩頭滑了下來,被常千佛眼疾手快搶住,逆著風一抖,復將她圍裹其中。

  穆典可垂眉看著腳下,長長的袍擺幾乎拖到地面。

  怕空氣太默,她提了提袍子,仰臉沖他笑了笑:“你看,你比我高這么多。”

  常千佛最愛看穆典可笑,此時卻怕她笑。伸臂將她圈到懷里,托了她的頭抵在胸膛上,在心口位置比劃了一下:“在這里。”

  穆典可抗議道:“我哪有那么矮?”

  常千佛固執地說道:“就在這里。”

  穆典可微怔,隨后笑了,裝傻賣癡地轉到他右邊,與他并肩而立,手擱在頭頂上平劃過去,正好抵到常千佛的脖子中,道:“你看,都到這里了。”

  猝不防地手指一緊,被他握住手,拿到面前,俯首吻住。

  指尖濕潤而燥熱的觸感叫穆典可渾身一激靈,臉頓時就漲紅了:“你…”

  只是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明知該躲,卻是收不回手,只怔怔地看著垂柳夕陽下,男子高大的身影微彎下來,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染了淡淡余暉,眼中漸漸起了水霧。

  這大概是最后一次,她還能這么近,這么肆無忌憚地看著他了吧?

  他原來…長得這么好看。

  常千佛放下穆典可的手。

  穆典可這才回過神來,眼睫一垂,遮住眼底蒙蒙水霧,面上浮有一層薄暈:“你真的是…越來越不正經了。”

  常千佛撫著她的發頂,微微地笑。

  兩人沿著河流往前走。

  斜陽在河面鋪了一匹橘紅色的緞子。楊柳依依,光影蕩漾。

  趕完集的莊戶菜農,商賈小販,趕著車,擔著擔,迎著夕照出鎮。

  一行走,一行談笑風生。說著今日收獲幾何;誰最孝順,用買油的錢給老頭換了桿黃銅大煙斗;誰最疼媳婦兒,上回剛扯了兩塊花布,今兒又買了一大盒胭脂記的香粉;哎喲,你小子今兒賣了那么多地皮菜,怎么連塊餅都不舍得帶給家里娃兒,太摳太摳…

  是紅塵煙火里最平凡實在的幸福。

  穆典可看著看著,就有些羨慕。

  再往前就是兩條分岔路,一條是往客棧方向的路,一條是出鎮的路。

  有賣茶花的小姑娘提著籃子在沿路兜售還沒賣完的茶花,竹籃里整整齊齊碼了十五六朵茶花,花瓣上沾著水珠,嬌嫩可人。

  常千佛叫住小姑娘,轉頭問穆典可道:“你喜歡什么顏色的?”

  半籃子茶花,有白色的,有粉色的,有嫩黃色的,還有大紅的,各種顏色都有。有的盛放,有的半開,或妖嬈或典雅,俱是嬌艷。

  穆典可認真地看了會,說道:“都挺好看的。”

  常千佛挑了朵粉白色的茶花,把剩下的銀兩連同那只錢袋子都給了小姑娘。

  小姑娘受了打賞,連聲道謝,開開心心地去了。

  常千佛抬手將茶花簪在穆典可頭上,凝神端詳了片刻,笑說道:“好看。”

  穆典可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常千佛笑意凝在唇角,神情卻并不意外,反倒是她自己察覺自己哭了,有些不知所措,扭頭看著一邊。

  過了一會,輕聲說道:“千佛,我要走了。”

  足有一刻鐘那么長,常千佛沒有說話,風吹得兩人衣擺飄飄纏在一起,心卻那么遠。

  前一刻還在咫尺,轉眼就天涯。

  他說道:“我知道,我等你回來。”

  穆典可眼角刺痛,手指在衣袖里死死地掐著掌心,才忍著沒讓眼淚流下來。

  迎著心腸不回頭,咬著牙,目無所寄地看著遠方。

  目之所及,楊柳蕭條,沿河黑瓦白墻的房舍被暮色蝕去輪廓,連成一片昏糊的影,有種荒涼凄清的味道。

  “你不要等我。我不會回來了…永遠不回來了。”

  常千佛道:“你知道永遠是多遠?”

  他抬手去觸她的眼角,指尖分明沾了濕意,輕聲說道:“人這一輩子,時光很長,變數太多。沒有人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所以不要輕易說永遠。”

  穆典可忽然就有些崩潰。

  這個人一直都這樣!永遠都這樣!

  她冷淡他,疏遠他,拒絕他,說最狠的話刺傷他,他依然堅信她心中有他,鍥而不舍地守候在她身邊,慢慢融化掉她堅冰壘筑的心防。

  現在她要走了,他還是這么說:我放你走,但我知道你終會回來。

  他總是主掌著一切,讓她困頓其中,苦苦掙扎而不得解脫。

  她突然回過頭,沖他大聲吼起來:“你為何總是這么固執?為何我說的話你統統都不信?我沒有跟你開玩笑,我說的是真的,我不會再回來,我這一生都不會再見你,再也不想見到你”

  她忽覺懊惱,抬手捂住自己的臉,喃喃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常千佛心痛如刀絞,伸手來抱她,被她伸手一擋,往后退了一步。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遍,神色慌張而茫然,不知自己剛才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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