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停下來,認真想了想道:“是個很有智慧的長者。慈眉善目,對人很溫和,也很…很可怕。”
果然這樣!
常千佛軟聲道:“其實他就是個普通的老人,沒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穆典可笑了笑,沒說話。
常千佛亦覺得難以為繼。
這些話,說出來便是他自己也不大相信。
他覺得常紀海只是一個年事已高,蒼老得讓人心疼的老人,是因為那個老人是他的爺爺,他是他的親孫。外間人,恐怕沒有一個人會這么認為罷?
穆典可低頭默默地吃著米糕。
她一共買了四塊糕,常千佛吃了一塊,她吃了兩塊,將剩下的一塊并油紙一起遞給常千佛,叫他自個兒拿著吃。
常千佛這回倒是吃得快,兩口就下了肚。
穆典可便忍不住笑,取了帕子出來,將他嘴角沾著的米粉細細擦拭去。眼神柔和里帶著癡迷,讓常千佛心頭莫名有些慌亂。
他攬了她的腰,擁她到懷里,臉龐蹭著她柔軟的發,緊密相貼,這才覺得略微心安。
穆典可順從地依偎在常千佛懷里,頭枕著他寬厚的肩膀,望著河水一去無際,目光有些失神:“千佛,你說人這一輩子有多長?”
從前覺得一生很短暫,說不得哪一刻戛然而止。
太多事要做,太多事害怕來不及。
現在卻覺得,缺失掉一塊,余下的人生,一定是十分漫長而難捱的。
常千佛嗓音醇厚,磁性里帶著溫潤:“很長,所以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
清水河繞著古鎮蜿蜒流淌,夾岸楊柳,青草郁郁。
一株大柳樹下泊著一只無人短舟,船板上上堆著已瀝干水分的水藻,船頭破了一塊,露出被破壞的夾層,隱約是把劍的形狀。
瞿涯站在支起的懸窗邊往外看,河水徜徉,古鎮寧靜,斷續有行人過,樹上有黃鶯三兩只,宛轉鳴啼。
不見任何異狀。
東護法罌路從已冷的炭爐里搜出了一小塊未燒完全的紙片,筆跡如鉤,隱約見得是個“瞿”字。
有內奸泄露消息。
瞿涯握著紙片,臉沉如水,問道:“是誰?”
聲音不大,卻隱怒含威,如怒雷滾于耳邊,對屋中靜立的四位護法造成極大的心理威懾。
沉聲徐徐道:“是誰自己站出來,念在多年隨侍,我可留他全尸。”
讓他來清水鎮接穆典可,是金雁塵的主意,亦是金雁塵親自來同他說,徐攸南都未必知道。能把信息泄露出去的,就只有他身邊這四位信任有加的護法了。
空氣凝住,已然能夠嗅到死亡的味道。
三位長老,班德魯實在憨厚,唯金雁塵之令是從,并不過多插手宮中事務。瞿涯和徐攸南各司其職,行事風格又大不同。
徐攸南是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哪有風吹草動他就出現在哪里。且他是出了名的會折磨人。他不像執行宮的弟子那般,慣愛用刑具去摧殘人的身體,而是善于窺知人的弱點,掐準了七寸,反復玩弄,直至將一個人的意志徹底擊潰,生不如死。
然而大家都知道,落在徐攸南手里,不一定會死。相反,只要你有足夠的用處,被奉為座上賓都有可能。
然而瞿涯不同,瞿涯輕易不出手,出手就見人命。
終是受不了這壓抑氣氛,南護法棠籬悄悄抬起眼角,看了一眼身邊的北護法滿鄉。
瞿涯一拳轟了過去。
不是沖著滿鄉,而是棠籬。
棠籬的身體飛了出去,將半尺厚的磚墻一個大洞,撞在門口的舂米對上。
棠籬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都碎裂了,手撐著地面,強忍著痛坐起,血沫不停地從口鼻中涌出,眼睛也在流血,讓他的視線血色昏糊一片。
然而意識仍然清明。
他強自按下心中的恐懼,抬頭一臉驚疑不定地望著瞿涯。
他還活著,說明瞿涯沒有下死手,那便有轉圜的余地。
瞿涯已大步至跟前,黑色袍角映入棠籬眼中,因為眼前的血色組個,那袍子看起來竟仿佛是紅的。
沒等棠籬叫屈,瞿涯沉聲開口:“你跟了我十二年,臨了,我讓你死得明白。就像只有罌路一人知道你擅使左手劍一樣,也只有你一人知曉滿鄉擅書鉤體字。而事實上,你并不會左手劍,滿鄉也寫不出鉤體字。”
棠籬的臉一瞬間死白。
時至今日,他在知道,他在瞿涯的授意下,做的一些費解的舉動,其實是為了迷惑其他人。
而同樣的,他辛苦搜集得來的信息,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一旦生出異心,為求自保,嫁禍同伴,反而將自己暴露得更快。
棠籬忽然覺得自己蠢得有些可笑。
他知道明宮很多重要人物都處在徐攸南的監視之下。
他也知道瞿涯很不喜歡徐攸南那一套,曾用一句“我自己手下的人,我能應付”,便將徐攸南手下一干“隨風潛入夜”趕出了通天宮。
一直以多智機敏的棠籬便在心中暗笑著瞿涯,認為他剛愎自用,過于自信。
卻忘了,能在佐佐木這等陰狠多疑之人手下混得風生水起,手握重權,覆雨翻云的人物,怎么會是個全無心眼的耿直武夫?
最后的求生意念迫使他迅速地爬起來,向著院門狂奔去。
瞿涯沒有追。
棠籬感到口中的血沫越涌越急,最后變成了帶碎片的粘稠物。他的視線已經模糊,看不清那是什么,卻清晰而堅定地感覺到,那應該是自己的臟腑碎片。
他往前撲去,最終沒有跑出那近在咫尺的大院門。
失去知覺前,他聽見一個聲音循循善誘道:
你不想要美人嗎?不想要金銀財富嗎?不想做人上人,過舒適安逸的生活嗎?
他苦笑,再也發不出聲。
這一刻他只想要活著,哪怕只是一個貧窮的,被人驅遣的小小護法呢。
瞿涯看著地面上不能動彈,浸透在一泊血污里的尸身,沉默良久,轉身道:“把他埋了吧。”
滿鄉說了聲:“是。”
又問道:“長老,要不要追?”
能讓棠籬不惜暴露也要送信出去的人,必定來頭不小。
瞿涯道:“不必了。埋完棠籬,你們去協助地字宮暗中保護。一切,以姑娘安危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