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顯倏然一驚,雙目緊盯著穆典可,目有探究之色。良久移落視線,面上驚疑之色褪去,已是信了七八分。
青蕪姐姐是在阿翊出征北國的那一年感染時疫身亡。
他們雖然悲痛,但并沒有人去懷疑過。
都只當青蕪那時病榻纏綿,體弱易感,命中合該有此劫。卻從沒有想過,所謂劫數,有可能是天定,也有可能是人為。
時疫是怎樣進的孝昌侯府?
侯府里那么多醫術高明的大夫,為什么就沒能將她救下?
方顯突然想到,那天在牡丹苑,穆典可穿了一身水綠色的衣裙。當時他只是覺得眼熟,卻記不得在哪見過,現在想起來,那正是青蕪姐姐生前最愛的裝束。
阿翊竟是早就生疑了么?所以才拿穆典可去試探明碩公主。
他看了看對面棄劍站成一排的五個黑衣人,又看向地上橫躺的三具尸身,雖是發問,語氣里卻無半分疑問:“是兩撥人?”
穆典可道:“是兩撥人。一撥是劉妍的人,要殺黃鳳羚滅口。一撥是容翊的人,卻是為了拿活口。你不明情狀,貿然相幫,是幫倒忙。”
樂姝是從小養在深閨的女子,何曾見過今日這樣的陣仗,嚇得雙足發軟,背靠著門板,已是面色如土,口不能言。
只是聽到此處,眼卻動了動,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青蕪,竟然是遭人暗害而死。
穆典可道:“請方將軍到屋里喝茶罷。百翎你到門外守著,要是看見不該看見的人,留下。”
百翎領命退下。
曹珂脅著方顯進屋,那五個黑衣人并兩名親衛自是不敢妄動。
穆典可以常千佛內力護住心脈,方得行動自如,勉力與方顯一戰。而后審訊黃鳳羚,威脅百翎,安排善后,全靠一口氣撐著。
此番驟然松懈下來,只覺氣短力弱,疲憊之至。垂眸靜靜站立片刻,抬頭看向常千佛,他亦看著自己,眼眸沉沉,仿佛看穿了一切,卻又無條件地包容著這一切。
銀白色的袍子折射著輝光,像一汪跳動的湖水慢慢搖逐至跟前。
仿佛那一日,在姑蘇城那座叫“四物齋”的字畫店里,她懵懵怔怔,看著他一路向她走來。
其實在那時,他就入了她的心罷?
她可以說千萬句假話,騙他,騙自己。然而心意動了,卻是掩飾不了的。
她輕聲說道:“你可不可以…什么都不要問我?我覺得很累,不想說話,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百翎和曹珂,繡三娘的存在,她可以說不知,但并不是完全不知。
這些天來,她與他朝夕相處,時常見歡顏,但其實,她心里有很多事,都瞞著他。
她垂目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忽然眼前一暗,面前天光已叫他盡遮了去。
常千佛俯身,將穆典可打橫抱了起來。
鼻尖縈繞的,依然是那熟悉的淡淡的藥草香味,還有他身上溫熱濃郁的男子氣息。
穆典可眼角酸脹,想流淚。
這么多年來,她早已習慣了被遷怒,習慣了明明沒錯也要接受指責。可是在常千佛這里,無論她做了什么,卻總是能輕易被原諒。
房間里煙裊裊,充斥著艾葉燃燒的煙熏味道。
常千佛隔衣為穆典可灸了涌泉,氣海和足三里等幾大穴位提氣和血,又針刺穴位筋絡扶陽。
穆典可氣血慢慢暢調,精神也見好轉,只是依舊虛弱。倚靠床頭,鴉青長發披散下來,將臉遮去了一小半,眼微垂,靜坐不語,柔弱安靜得讓人心疼。
與先前那個持劍傷人的冰冷女子判若兩人。
常千佛手上握著一塊白綢布,將銀針一枚枚擦拭干凈,收放到身后藥盒里,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典可,若是將來一日,金家的大仇得報,你打算做些什么?”
穆典可微怔了一下。
這個問題,她從未認真去思考過。
想了想,說道:“去年入姑蘇前,我在川南的林霧山住過兩月。每天除了看徐攸南給我人物紀事,便是看云看月,聽夜蟲鳴叫我,看山鷗自在翔。什么都不用操心,也沒有人擾…我覺得那樣挺好的。我就想,要是有那么一天,塵埃落定,我還活著,我就尋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山坳,墾一兩塊地,種麥子種蔬菜。再在門前栽上兩棵大桑樹,養一筐蠶,織布穿。”
她赧然笑了笑,笑容有些苦:“可是我不會種地,也不會織布。連針線活都做不好。”
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常千佛又問:“那你想好去哪了嗎?”
穆典可搖搖頭,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去哪,都行吧…”
曾經,她的確是這么想的,只要能遠遁了這江湖的是非,去哪都好。可現在心里卻感覺空嘮嘮的。
心若不安,何處是家?
常千佛伸手攏了攏穆典可肩頭凌散的發,道:“既然沒想到可去的地方,就到我這里來吧。常家堡沒有天地自在寬大,也很大,有很多地給你墾種。你不會種不要緊,我可以學。我在門外給你種個桑樹林子,不過織布這種事,大概得你自己學了。”
穆典可眼中泛起水霧,將頭垂得更低。
常千佛道:“還記得你送笑笑回崇德堂,后來我又送你回去的那一次嗎?”
穆典可點頭。
常千佛道:“那時我問過你一個問題,問你是否還愛金雁塵,你記不記得你當時是怎么回答我的?”
穆典可抿嘴不言,常千佛自行接著往下說道:“我還記得你說,他哪一日娶你,你便哪一日嫁他。我當時真的…想直接跳河的心都有了。可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你說的不是真的,是在騙我。”
他苦笑了一下,說道:“大概讓方顯說中,我真的是鬼迷心竅了吧。你緊張我,關心我的那些話,我就聽到了心里去。可你故意說來傷我話…我總是不信。”
他拉過她一雙細滑柔軟的手,緊握在掌中,深深看了她一眼,說道:“可我知道,我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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