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藥涼得差不多了,穆典可端起藥碗一口喝了。一股子苦澀藥味入口入心,嗆得她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真苦!她在心里想。
平生喝過許多回藥,竟仿佛,沒有哪一回是像今天這般苦的。
這是常千佛送來的方子,熬出的藥。
穆典可不傻,看到那黑蟒和灰雕她就明白了,北國有人要殺她。
至于她帶著梅隴雪到酬四方來,名義上是為了引出蘭花俏,實際上恐怕是徐攸南為了抓住拓跋長柔,查出金雁塵中毒之事,設的一個請君入甕的局。
徐攸南為什么要瞞著她,她不想去問。拓跋長柔為什么要殺她,她更懶得關心。
要殺她的人太多了,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她倦得很,沒那么多精力挨個弄清楚。
吃完藥困意上來了,擁著被子沉沉入夢。
她在夢里看見了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背著一把劍,走在一條長長的甬道里。
甬道里空蕩蕩的,有風,除了耳邊呼呼的風聲,就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呼吸聲,曠久回蕩。
甬道盡頭仿佛有股引力,吸引她不停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縮小。
仿佛時間倒退,又回到八歲那一年。
八歲的她個個子小小,梳著兩條辮子,眼睛清澈,像精靈。
洛陽正是七八月,暑意正盛的時候。
她午睡做了個噩夢,又夢到了外祖,外祖母,夢到了六表哥。她哭著醒來,院里的丫鬟卻不知道跑哪躲懶去了。她難過極了,自己起床穿好了衣服,去滄瀾院找金憐音。
滄瀾院的風景一如當年,叢叢竹篁迎風搖曳,路邊有牽著長藤,點綴著碎銀的金銀花。只是今天,那花香飄散在空氣里,卻夾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道。
她看見金憐音提著一把刀,失魂落魄地從滄瀾院走出來。刀尖上淌下的血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線。
緊跟著穆滄平也沖了出來。
她從來沒有見他這么狼狽過,臉上,身上全都是血。頭發也散了,凌亂地披散落下來,總是意氣風發的臉上充滿了絕望和哀求的味道。
穆滄平從后面拉住金憐音,想要伸手抱住她。
金憐音猛地轉身,一掌拍到穆滄平胸前刀傷上,在他倉皇躲避時,反握住刀柄,一刀貫穿了自己的胸膛。
穆滄平發瘋似地撲過去,緊緊地抓住刀刃,長刀割破他的手掌,一寸寸向前,終是從金憐音背后穿了出來。
金憐音定定地望著穆滄平,雙目泣血,聲音凄厲,一字一字似詛咒:“穆滄平,我金憐音今日與你恩斷義絕。天上黃泉,永不相見!”
她忘了哭。直 友請提示:長時間請注意眼睛的休息。網推薦:
到看見金憐音的身軀倒下去,她才從地上爬起來,拼命地往前跑,摔倒了,又爬起來,又摔倒…她撲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只手從后面伸過來,捂住了她的嘴。
醒來時,天色已黑。
穆子衿坐在床頭,昏暗的燭火映著他瘦削的面龐,隱忍而沉痛。
她光著腳從床上跳下來,被穆子衿死死拖住。她拼命地掙扎,捶他打他,她說:“我要去找爹,我要去找我娘,你為什么不讓我去找她?”
穆子衿哭了。
從她第一天認識這個倔強少年,她就從沒見他哭過。
穆子衿按著她的肩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同她說道:“小四兒你要記住,你今天做噩夢了,離開了居林苑,到二哥這里來。你一直和二哥在一起,沒去過滄瀾院,你什么都沒看到。”
她愣愣地望著穆子衿,眼淚流了出來:“二哥,是爹對不對?外公,六表哥…都是爹對不對?”
她燒得昏昏沉沉的,李慕蓮端來一碗湯藥給她喝,笑容一如往常慈愛:“四兒乖,吃了藥,病就好了。”
她是被門外的尖叫聲吵醒了,醒來發現滿屋子都是桐油的味道,她渾身酸軟,一動都動不了。
她躺在床上,看著大火從走廊燒到房間,從地上燒到床上。一大根房梁被火燒斷,帶著火焰砸了下來。
啞巴阿苦從地道里鉆出來,替她擋住了砸向頭頂上的房梁。
她看見血從阿苦的嘴里噴出來,噴了她一臉,味道是腥的。火焰燒焦了阿苦后背的皮肉,那氣味是臭的。
這腥臭味,和著滿屋子的桐油味,久久在她鼻尖回蕩。這么多年,一直彌漫在她的睡夢里。
阿苦從打濕的被子包住了她,抱著她鉆進地道。
她從地道探出頭,看見了握劍站在地道口的穆仲誠。
穆仲誠看著她,她也看著穆仲誠,眼睛里迷了土,淚濛濛的。
穆仲誠轉身走開了。
不知道是因為傷得太重,還是因為裝了太久的啞巴,阿福說話斷斷續續的。她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很費力才能聽清他說了什么。
阿苦說:“盟主說…穆…滄平…太深…不放心…可是八…八小姐喜歡…看…看著…保護八小姐…四…四兒要活下去…去…去大漠,找徐攸南。”
阿苦說他想吃包子了。她光著腳在大街上跑,去找那家叫做甄榮的包子鋪。生怕回去晚了,阿福就吃不到熱包子了。
她抱著還冒著熱氣的包子回到那間柴房,阿苦卻不見了。
她混在看熱鬧的人群里回到穆家,發現她逃出來的那個地道沒有了。
她知道,阿苦再也回不來了!啃——書網小說這是華麗的分割線 友請提示:長時間請注意眼睛的休息。網推薦:
啃書這是華麗的分割線 阿苦帶著她活下來的秘密,把自己永遠地埋進了地底里。
她想起來阿苦活著的時候最喜歡聽她唱歌,最喜歡看她笑。
她想唱歌給阿福聽,可是聲音從嗓子里擠出來,干巴巴的,很難聽,很難聽。她想笑,卻哭了。
她抱著著那袋已經冷透的包子,一邊哭一邊走出洛陽城去。
一陣狂風刮過來,她被迫沿著甬道往回倒退。風一道一道往身上刮,如鋼刀過骨,疼痛無休無止,終至于麻木。
她終于又回到十七歲這一年。
她穿著雪白的短衫,綠色長裙,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姑蘇濛濛的煙雨中。
長發垂肩,眉目靜好。
一身銀色錦袍,眉目俊朗的男子笑著朝她走過來。
他沖她遙遙地伸出手。
她亦笑,伸手去抓他的手,卻抓了個空。
雨絲從男子身后飄了過來,他開始倒退,不停地往后退。
她慌了,拼命地追著他跑,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抓他,卻總是抓空。
男子對著她笑了:“你看,你追不上我的。”
風止雨住,穆典可猛地睜開眼,靈臺一片清明。
兩鬢黏糊糊的,衣服領子濕透,脖子是冰涼的。
她沒有伸手去擦,任憑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流出來,流進發叢里。溫度消散在空氣里,一片冰冰涼。
她全都想起來了!
想起八歲那年,她抱著金雁塵送她的布娃娃,坐在城門口等他回來。想起穆滄平從蒼鬼渡帶回想起金家母子的尸體,摸著她的頭,語重心長地說:小四兒,都忘了吧…你是穆家人啊,你不姓金…
她想起了李慕蓮喂她吃藥前那意味不明的笑,阿苦渾身燒焦,痛苦不堪的模樣,想起金憐音眼里的凄慘與絕望…還有洛陽城那場映透了半邊天的大火!
原來,她一直都沒有忘。她只是不愿記得而已。
她啞了啞嘴,輕輕哼唱起小時候外祖母閔柔教她唱的那首兒歌。
就像從前的許多個夜晚,她又冷又怕,難過得睡不著,便會抱腿坐在月下的戈壁上,一邊流淚一邊唱歌:
天黑黑,不要怕,天上一個大月亮;
天黑黑,不要怕,夢里夢里有阿娘;
天黑黑,不要怕,云兒雨兒來作伴;
天黑黑,不要怕,走著走著就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