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黃昏,夕陽灑下,遠天近樹鍍上一層淡淡金。
穆典可倚在門框上,望著院中的老柳樹出神。梅隴雪坐在屋里,手指上纏著兩根淡綠色的草莖,認真地編著什么。手法有些笨拙,穿繞了半天,草莖依然不成形,重新散成獨立的兩根。
梅隴雪有些沮喪,托腮想著晚上去偷蟋蟀的事。想了一會,抬起頭,見穆典可仍然保持原來的姿勢站著,雙眉煙籠著,仿佛籠上了輕愁。余暉淡淡的往身上一打,格外好看。梅隴雪忍不住想:要是自己的親娘也長得像師姐這樣好看就好了。
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她忍不住問道:“娘,你在想什么?”
對梅隴雪這種盡職盡責的態度,穆典可已經從最開始的不適應,到現在不得不習慣了,說道:“在想一個人。一個可能再也見不到的人。”
“為什么,他死了嗎?”
“…沒有。”
梅隴雪不解:“那為什么會見不到呢?娘要是想見,去找這個人不就完了嗎?”
穆典可不想跟她說下去了,走進來倒了一杯,捧在手里慢慢地啜。看了眼梅隴雪手上的草莖,問道:“你在編什么?”
梅隴雪道:“草蜻蜓。”
穆典可腦海里頓時浮現出徐攸南那張不怎么友好的笑臉,心里越發覺得悶,道:“好好的,編什么草蜻蜓?”
梅隴雪道:“上次徐長老送了我一只草蜻蜓,可漂亮了。碧綠碧綠的,眼睛一只是紅的,一只是藍的,還有兩只黃色的翅膀。”她說著嘆了口氣:“可惜我跟柳紹同打架的時候,把蜻蜓給弄壞了。”
穆典可實在不知道說點什么好。一只綠色的草蜻蜓,眼睛一只是紅的,一只是藍的,還有一對黃色的翅膀…徐攸南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誰人是什么喜好,他一拿捏一個準。
梅隴雪低下頭,繼續跟那兩根草莖較勁:“徐長老說我學不會,娘,我真的很笨嗎?”
“你是天才,誰敢說你笨?”
“可是我除了練武什么都不會。蓮蓉會疊衣服,花滿會梳好看的辮子,我都不會。”
“你要會那些做什么?一個人一輩子,能把一件事做好,就很了不起。會疊衣服疊被子的人千千萬,會梳辮子的人也很多,可是武功練得像你這么好的人,卻很少。”
梅隴雪對穆典可一向信服,聽她這么說了,很快便轉了心思,不再想這事了。
過了一會,她又問:“娘,這樣真的能把俏蘭花找出來嗎,她要是不出來怎么辦?”
“那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徐攸南自有辦法把她找出來。”
“噢。”梅隴雪由衷地說道:“徐長老可真了不起。”
穆典可也不想同她討論這個問題,靜靜地坐著喝了會茶,實在看不下去了,說道:“把草莖給我。”
梅隴雪從座椅墊子上取過一大把草莖,從里摘了最粗最長的遞給穆典可。穆典可雙手捻著草莖,捋直撫軟后,手指飛快地動作起來。
她的手指生得十分細長,硝水浸泡后,連繭子都沒有了,瑩白如玉。柔軟的草莖纏繞在十指間,顏色青綠,素手晶瑩,簡直好看得不像話。
梅隴雪盯著穆典可上下翻飛的十指,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正在出神間,穆典可將編好的草蜻蜓遞了過來,道:“眼睛位置給你留了洞,你自己去找花瓣裁了安上去。”
草蜻蜓栩栩如生,翅膀是淺綠的,身子顏色深一些。雙目位置留了洞,雖然沒有眼睛,看著卻依舊生動而靈活。
梅隴雪驚喜道:“娘,你可真厲害。你怎么會編草蜻蜓的?也是徐長老教你的嗎?”
穆典可淡淡“嗯”了一聲,顯然不想將這個話題繼續。
梅隴雪便不再問了。一只手托著蜻蜓,在空中滑來滑去,樣子很有些興奮。
到底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哪有不喜歡這些小玩意的。
穆典可想起自己小的時候,也跟梅隴雪一樣,頂喜歡這些個精巧的物什。一只草編的蜻蜓,一塊彩色的石頭,都能讓她高興上半天。
編草蜻蜓是徐攸南教她的。
她剛到大漠的時候,徐攸南待她真的很好。她被人欺負的時候,他會保護她。傷心流淚的時候,他會安慰她。他經常出遠門,回來的時候給她帶各種各樣的小玩意,零嘴,還有她穿都穿不完的好看衣服。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
她細細地思量,大略就是她為金雁塵擋刀前后吧。
那時瞿涯和正和佐佐木的大舅子,也就是長樂宮第二席長老辛格明里暗里斗得厲害。金雁塵因為深得瞿涯的器重,自然成了辛格的眼中釘。
七位天字宮殺手一起出動。金雁塵身中數十刀,最后僥幸獲勝,已是筋疲力盡一身傷,沒防著最信任的隨從會突然從身后發難。
那一刀穆典可為金雁塵擋下了,落下后背上一條從左肩貫穿到右腰的傷疤,再也沒能去掉。
刀口太深,傷的位置又刁,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
然而那段日子,是她當時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因為金雁塵每天陪著她。她睡不著,他便也不睡,給她講故事,逗她笑,唱歌給她聽。
她開心得發暈,覺得他終于不怨恨她了,他們又能像從前那樣好好地在一起了。她很高興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徐攸南:“徐叔叔,你知道嗎,六表哥今天跟我說,他不想繼續叫我做他的假妹妹了,他還要像從前一樣待我好呢。”
當時徐攸南臉上是笑著的,只是笑容有些冷,被幸福沖昏了頭腦的穆典可并沒有看出來。
徐攸南說的是:“那很好啊,隔著這么大的仇,他居然還是沒放下你,看來他是真心疼愛你呢。”
往后的日子,徐攸南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她好,甚至比以前更好。給她買衣服、買頭花,編各種小動物送給她,給她帶各種連見都沒見過的小吃食…直到有一天,他說要帶她去一個很好玩的地方。她沒有任何防備地跟他去了。
白雪皚皚的深谷里,她回頭不見了徐攸南,卻看見一群眼神饑渴的烏頭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