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來看看你!
他是這么想的,便這么說了。
最是真誠能動人。
穆典可鼻子一酸,眼中便有了熱意。借著剛才那股子惱勁扭過頭去,把臉埋進了蕎麥枕里,說道:“可我不想見到你。”
常千佛俊朗的眉目蒙了一層黯淡,一如此刻天空灰蒙蒙的底色。沉默良久,說道:“那日在飲劍臺,是我輕狂了,我向你道歉。”
穆典可兀自扭頭不言,窗外雨聲嘈嘈切切,叫人心煩亂。
她并不怪他的輕狂唐突,可是這話如何說得,說了又如何?他與她之間隔著的,又豈止一個齊大非偶!
是世俗不可扭轉的目光,是佛與魔的天淵之別,是那位輕輕咳一聲就能令江湖地覆天翻的常老太爺。
“啪”一聲,院中樹木被風吹折斷。斷枝撲打在窗棱上,窗戶上糊著的明紙被戳出拳頭大小的窟窿,冷風挾雨,呼呼從窗洞往里灌。
常千佛往前快走了兩步,從架子上抽下一塊墊板,堵在窗口破洞上,又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到了穆典可身上。
寬大的袍子上帶了點淡淡的杜若香氣,還有未消散的體溫,貼到穆典可的后背上。亦熨得她的眼角越發地熱。
她固執地咬牙扭著頭,一聲不出,直愣愣地盯著因年久已漆光暗淡的墻面。
常千佛不知她心意,只當她心中怨怪自己。
鼎豐樓一宴后,江湖中人得知金雁塵還活著,對于穆典可當眾被陌生男子擁攬之事頗多微辭,各類詆毀的流言也應運而生。她一個清白女子,受了這等委屈,對他有怨氣也是應該的。
穆典可安靜得就仿佛房中并無她這個人,不動,亦不說話,連呼吸都是細細不可察的。
從常千佛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她的后腦勺,發絲絨絨的鬢角,還有半只從濃發間探出來的耳廓。耳廓邊緣仿佛是透明的,晶瑩如玉,泛著玫紅的胭脂色。
她知道她在裝睡,也知道她此刻從臉到耳根都是紅的,于是便愈發地不懂她。
臧姑說她有病。
可是他的每一次觸碰,她都未曾動過殺機。甚至那日在清平居,她都那般惱了,捶他掐他打他,也沒有對他下過手。
常千佛此刻恨不得自己也是一只蠱蟲,這樣便能鉆到她心里去看看,看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雨聲密了又疏了,階前點滴一聲聲。
屋里一站一臥,兩個沉默的人。
常千佛找了個話題打破沉默:“笑笑沒事了。她小時候中過蛇毒,爺爺給她吃過一顆玉露丸,蠱蟲害怕她血液里味道,不敢多食。不過還是要多謝你及時送她回來,使她免遭了許多皮肉之苦。”
穆典可悶著沒吭聲。
常千佛繼續道:“你跟趙無極送來的那些人,有三個叫蠱蟲啃食了心臟,沒能救過來。其他人都已經脫離危險。有個中年人被煙蟲啃去半張臉,毀了容貌,不過還好是個男子,影響應當不大。不可器外面的煙蟲,我已經派人去處理了,你不用擔心。”
穆典可這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常千佛道:“你身上有傷,驟然用這么大力,傷口該是都裂開了,你…還疼嗎?”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溫和而醇厚,關切緊張之意毫不掩飾。
穆典可許久沒被人這么關心過,聞言鼻子一酸,貝齒緊咬,仍是沒擋住那淚珠子“啪”一聲掉在枕頭上。許久開口,聲音甕甕的:“不疼了。”
常千佛聽出了她聲音里的異樣,有些不知所措,亦不敢再接著往下問,只說道:“那就好。”
仿佛不知道該說什么一般,他又說了一句:“那就好。”
兩人又沉默下去。
沒了窗外雨聲來擾,空氣里格外寂靜,寂靜得有種死寂的味道。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了常千佛心上。
猶豫許久,他終是鼓足勇氣開口:“飲劍臺之事,他可有為難你?”
那個他,自然指的是金雁塵。這些日子,有關四小姐跟神秘男子的流言傳得滿城皆知。金雁塵不可能不知。
穆典可的聲音又恢復如常,說道:“沒有。”
“…他對你好嗎?”
常千佛心里想,這話卻是問得多余了。
金雁塵在鼎豐樓設宴那里,他坐在二樓包廂,看見金雁塵一面夾著核桃,一面低頭與穆典可笑言,視線一刻不愿從她臉上挪開,那種從眼底深處綻放出來的歡喜與深情,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得偽的。
金雁塵怎么會對她不好呢?
她是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是在他落難時陪在身邊不離不棄的人。是為了他的復仇之業甘為先驅,身受七七四十九根鋼針貫體之痛的人。
這樣的情意,世上哪個男子舍得辜負?
見穆典可不言,常千佛又問道:“你壓針…是他的主意嗎?”
終于有個好回答的問題,穆典可回答得十分快:“不是。他不知道。”
原來如此。
常千佛心頭略寬松些,卻也沒有來地有些酸楚。
欣慰的是,金雁塵果真還是疼惜她的,沒有為了報仇而犧牲她。酸楚的是,她待金雁塵,是這般情深義重,默默付出,不愿他有一點點心理負擔。
穆典可翻身坐起來。
她一刻都沒辦法繼續呆下去了。再這么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突然失態,會不會在激動時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來。
她說:“我該回去了。”
這是早就預料道會來的結局。常千佛沉默了一會,說道:“你肩上的傷還沒有清洗上藥。”
穆典可的看到他關窗時隨手擱在柜子上的傷藥,不知道為什么,臉突然紅了一下。說道:“云家莊有藥,我回去再處理。”
正在這時,一陣細碎的腳步響起,外面響起叩門聲,有女子聲音傳來:“公子,熱水備好了。”
常千佛應了聲:“知道了。”看向穆典可道:“空氣寒涼,你舊傷未愈,又淋了雨,先洗個熱水澡,換身干凈衣服再回去。”
語意盡是關切。
穆典可心頭有些慌,道:“不用了。”低頭就往外走。
常千佛一步斜跨,攔住她的去路,眼眸有些黯,分明有懇求之意:“你就聽我這一回,行嗎?”
穆典可怔然望著常千佛,四目相對,從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迅速低頭,眼睫一垂,遮住即將迸出的一星子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