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口不斷地向外擴散。
不僅養勤院內的柳家護衛不能幸免,就連院外的明宮諸人,都不斷有人被吞噬下去。
穆典可在布滿碎石的地面上翻滾,手腳并用,狼狽地避開身下不斷出現的裂縫。
院外明宮弟子的呼救聲還在不斷傳來,穆典可眼眸一沉,一掌拍在地上,飛身而起,奪過云央手中的長刀向陣眼掠去。
斜里沖出一個高大的人影,擋住了她的去路。
穆典可一愣,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金雁塵一把提起,用力往外扔了出去。
金雁塵轉身撲向院中央不斷下陷的陣眼。
云央見狀大驚失色:“六公子不可!”
話音落,金雁塵已像一團黑色的颶風,狂卷到陣眼之前,縱身一躍,雙手反握刀柄,狠狠朝陣眼扎了去。
長四尺余的玄鐵長刀齊柄沒入泥土之中。
陣眼處劇烈地震動起來。
地面鼓凸起伏,仿佛地底潛著一條憤怒的巨蛟,正在做著最后的垂死掙扎。
那是養勤院下的暗涌。
柳家先祖之所以選擇此處建宅,乃是看中了這塊宅基地奇特的地質。
柳宅之下方圓五里,地底遍布堅巖,壓制著成百上千處流深涌急,強壓無處釋放的地下水域。
閩南以陣法見長的無極門與通州精于機關術的魯氏后人聯手。動用能工巧匠數百人,打通地下星羅棋布的暗涌,連成縱橫交錯的深水溝渠,以三十道精鋼水閥控制地下水流的運轉。
又循著水流走勢在地表設陣。通過水井,以及水井邊一株根深數十丈的靈桃樹將地表大陣與地下壓力水連接起來。再由陣眼向地下輸送陣氣,引出水流之力,作為困龍陣的力量之源。
這種設陣方法與枯水陣相似,卻又更加靈活。水漲水落皆由閥門控制,不需仰仗天時,亦不受旱澇影響。
困龍陣變幻莫測,地底深水擁有無窮無盡的能量,兩者相輔相成,方成就困龍陣巨大的威力。
如同人有弱點,被譽為百年奇陣的困龍陣也有它的弱點。
困龍陣的弱點就是它薄弱的陣眼!
此刻困龍陣外陣已破,剩下的一個陣中陣誅龍陣也氣數將盡。
水龍遭斬首,靈桃被砍斷,最后尚對地下水有控制力的陣眼失去了掩護,不得不暴露出來。
陣眼滅,則陣滅。
這也是穆典可為什么會奮不顧身撲向陣眼的原因。
只有毀滅陣眼,及時遏制住這股洶涌的地下能量,才能使養勤院外眾多的明宮弟子免遭池魚之災。
金雁塵的刀法兇猛霸道,一刀扎進陣眼,將地表與地底溝渠的最后一點聯系徹底斬斷。
最后的動蕩與掙扎之后,誅龍陣的陣意盡數消亡。溝渠水回落,大地重歸寧靜。
井邊的靈桃樹迅速成枯木。
失去了水源供給龍身憤怒地扭動掙扎著,越來越粗壯,越來越稀薄,忽然“砰”地一聲炸開,濺起漫天水霰子,沒入暴雨不見。
狂風止住,濃霧驟散。
地表不斷往外擴張的裂口一瞬間停止延展,像一條條巨大深黑的藤蔓,靜靜地盤纏在地表上。
好幾個明宮弟子身體已經掉落地裂中,雙手緊扒著土中堅巖,被其他人拉上來,驚甫未定猶如夢中。
金雁塵縱身起跳的一瞬間,瞿涯和班德魯雙雙大驚撲向陣眼,試圖阻止他。
還沒等瞿涯和班德魯靠近,陣眼處巨大的反沖氣浪便將兩人沖了回去。
班德魯內力深厚,巨浪襲來時,足下發力釘入地面,生生地將地上青磚踩碎,腳沉入泥土三四寸才穩住身形。
一路后退,雙腳在地上犁出兩道深深的溝壑。一去十數丈,方才站住。
瞿涯則直接撞到了陣眼不遠處的一座假山上。
瞿涯練的是拳頭功夫,出拳要快,得有力量做支撐。他的一身內力雖不如班德魯深厚,卻也精湛充沛。
長年練霸道功夫的人,渾身肌肉硬邦邦的,身如堅巖。血肉之軀與石頭相撞,竟是假山碎了滿地。
金雁塵被陣眼處巨大的沖擊力高高拋起,大力甩了出去。像一塊急速墜落的隕石,直接從養勤院的高空中央砸到了院外五十丈之外的花圃里。
花草砸得稀爛自不必說,落地那一刻,徐攸南在三十丈外都感到了地面重重一震。
地面被砸出一個人形深坑,邊土破裂,往外去兩丈之內裂紋叢生,如同爬滿蛛絲。
金雁塵側身蜷在地上,一動不動,足有半盞茶的功夫沒睜眼。
他的上身衣袍被陣氣割成一縷縷,露出一身虬勁結實的肌肉,身上遍布著血紅色的裂口,縱橫交錯,肌肉翻卷,甚是可怖。
徐攸南的眼眸沉了一下,轉頭看向穆典可,眼底深處有那么一抹不可察的殺意如暗涌,時起時落。
穆典可飛奔到金雁塵面前,見他臉色雖然蒼白,呼吸尚算平穩,心頭略微一松。云央已從她身后探出頭來,滿面焦急道:“六公子,六公子你沒事吧?”
目光下落,見金雁塵上身衣袍被陣氣割裂,幾難蔽體,俏面不禁一紅。
金雁塵手拄著地面,支撐著坐起來。起到一半,胸口處一陣劇痛傳來,喉頭一甜,強忍著將一大口濃血吞了回去。
別人看不出來,穆典可打小就跟在金雁塵身邊,對他的了解甚至遠甚于自己,哪能看不出他的異樣。當下目露擔憂,連忙伸出手來扶他。
這幾年,她幾乎再沒有對他流露過這樣的關切之意了。
金雁塵看著穆典可臉上真真切切的憂心和緊張,一股躁意上心頭,猛地伸手將她推開。
穆典可猝不及防,叫金雁塵推得一個趔趄,往旁邊搶了兩步才站住。先是愕了一下,隨后低下頭,默默地走到了一邊。
金雁塵最見不得她這幅樣子,胸臆間一股怒火騰騰地往上竄,滿面怒容,惡聲吼了出來:“就你這點能耐,你還想逞能?啊?你有沒有腦子?!你不要臉,我還要臉!我金家還要臉呢。”
明宮眾人對這種情形早已習以為常,紛紛轉過頭去不看。
瞿涯和班德魯正焦急往這邊來,見狀止住腳步,跟眾人一樣掉過頭,裝作沒聽見。
徐攸南的眸色卻是又暗沉了幾分。
云央被金雁塵突如其來的暴怒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穆典可,這一看不打緊,嚇得差點跳起來。
只見熊熊的火把光亮下,女子一身青衣垂首而立,長發披散,容色冷清。兩排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像扇子一樣撲在眼瞼上,靜默如定。
是她平時最看不順眼的冷漠樣。
而這個她看不順眼,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庶出三妹竟是剛剛在最關鍵的時候點了她一把,助她破了誅龍陣的人。
是金雁塵奮不顧身,寧可自己重傷也要救下來的人。
聯想到穆典可對戰柳宿天時,那一手驚艷的劍法,云央就是再傻,也該猜出她的身份了。
當下云央臉色便有幾分白。
千算萬算,沒算到金雁塵派來姑蘇破陣的人竟是他的義妹,名劍第四的明宮圣女瑪爾喀沁。
想到自己母女前前后后給這位圣姑娘惹出的無數麻煩,一個接一個的絆子,層出不窮的陰招…云央心里一哆嗦,只覺得澆在身上的雨水格外寒。
金雁塵拄地起身,云央再沒心思想其它,連忙上前攙扶。
出乎意料的是,金雁塵并沒有推開云央,而是借著她手臂上的力站了起來。
只不過面色陰沉如舊,站起后,連看都沒看穆典可一眼,徑直走開了。
云央有些暈暈然,涼雨撲面,竟仿佛生出些許暖意來。
終是忍不住回頭,疑惑地看了穆典可一眼:她是六公子對外稱其為親妹,信任有加的結義妹妹,可為什么六公子待她的態度如此惡劣?
要臉那一說云央倒是明白,如不是金雁塵幫穆典可擋了那一劫,她一個女子眾目睽睽下被撕爛衣服,后果不堪想象。
她身為金雁塵的義妹,若說丟了他的臉也勉強說得過去。
可是,怎么就扯上金家的臉面了?
班德魯走到了穆典可身后,說道:“姑娘不要難過。圣主嘴上說得難聽,其實是不會表達,他是心疼姑娘。”
這樣的呵斥怒罵,穆典可聽得太多了。這樣的安慰,她也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金雁塵究竟是心疼她,還是心疼自己的臉,還是像以前那樣,就是看她不順眼,想沖她發頓脾氣,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
這么多年了,罵也好,吼也好,再不習慣,也早該習慣了。
但班德魯的好意穆典可還是心領的,說道:“我知道了。”
班德魯心眼再粗,也知道她沒聽進去,遂沉默不再說話。
穆典可彎腰撿起地上一把不知道被誰遺落的軟劍,默默地跟在金雁塵身后。
金雁塵從陣眼里拔出了玄鐵刀,眼神沉如鐵,握刀朝柳宿天所在的方向走去。
云央剛要出聲阻攔,被瞿涯用眼神制止住。
瞿涯望著金雁塵高大而沉默的背影,不知道是同云央說,還是說給自己聽:“這是他的戰場,沒有人能阻止他。”
“可是六公子的傷——”
“這不算什么。”瞿涯看著金雁塵挺得筆直的肩背,又看了一眼持劍默默跟在金雁塵身后的穆典可,說道:“這樣的傷,對他,對他們來說,都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