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柳心原在前引路,一路上并無人阻攔。
穆典可一面與柳心原說著話,一面暗自打量養勤院內的布局。見院內假山堆疊,水流潺潺,亭臺柱石布置各循章法,比外面的布陣更復雜兇險得多。
饒是穆典可已參詳困龍陣數月,亦不能當場勘破。
一路行至內院,見柳宿天穿了一件白色汗衫,手持一柄劍光雪亮的寶劍在院中練劍。
柳宿天出劍并不像柳心原那樣諸多花式,十分簡潔利落。
穆典可自己就是劍術高手,深知大道至簡,最好的劍法就是沒有劍法。出招至簡,說明柳宿天的劍術已臻化境。倘若自己出手,最多只能在他手下過一百余招。絕無勝算。
柳宿天收住劍,一眼看過來,神色平淡,卻帶著一股攝人的威壓。
穆典可此刻的身份是云家莊的三小姐,雖打小跟在徐清陽身邊,有些見識,卻沒見過什么大世面。思及此,便慌張一低眉,做了個心存畏懼的樣子:“拜見柳老爺。”
柳心原笑道:“爹,這就孩兒跟您說過的云林。”
柳宿天淡淡“唔”了一聲,道:“你找我有事?”
穆典可看了小葉一眼,小葉連忙托著錦盒上前。
穆典可說道:“這是大哥特意托云林給柳老爺帶來的禮物。不成敬意。”
柳宿天掀開錦盒,見里面躺著一把暗灰色的短劍,其貌不揚,細看刀鋒卻薄如蟬翼,精光隱隱,問道:“這是魚腸劍?”
穆典可道:“是。”
柳心原故作驚訝道:“魚腸劍是江湖十大名劍之一,云家大哥為何送這么大份禮?”
這話就是明知故問了。柳宿天看了柳心原一眼,柳心原便不再說話了。
柳宿天回頭吩咐道:“帶云三小姐去書房。”
柳心原正打算跟去,柳宿天道:“你先回去。”
柳心原雖不情愿,也只好應道:“是,爹。”
穆典可在柳宿天書房里等了有小半個時辰,實在百無聊賴,在柳宿天的書櫥前打量一番,抽了一本書帖細細觀摩起來。
隨從自書房的暗孔窺到穆典可并無異常舉動,報告給柳宿天,柳宿天這才起身到書房來。
此時他已經換上一身青灰色暗紋長袍,顏色厚重,更顯得面相威嚴。
穆典可抬頭站起來,神色略微有些驚慌:“我見柳老爺書房里有書帖,所以…”
柳宿天道:“無妨。我聽心原說,你很有才藝,不僅棋下得好,于書畫之道也極有造詣。”
穆典可道:“只是尋常消遣,柳老爺面前不敢稱大。”
柳宿天盯著穆典可看了一會,說道:“我們就明人不說暗話了。你為什么想進柳家,打著什么樣的算盤,我心里很清楚。我也很欣賞你的心機和忍耐,可是眼下出了這樣的事情,我還是想聽一聽你的想法。”
穆典可咬牙道:“我相信家父中毒之事與柳二哥無關。”
柳宿天笑了:“智者信其愿信,你果然是個胸中有大格局的丫頭。可是你的父親并不信,且他昨日還親口拒絕了我的提親。”
“家父方面,柳老爺不用擔心。云林會盡力去說服他。”
柳宿天笑道:“我不擔心,可你難道不擔心嗎?你父親沒有跟你講過他的顧慮,關于心原的?”
穆典可平靜道:“云林以為,家父過慮了。若一個女子拴不住男子的心,便要向自身問取原因,而不是怪那男子用情不專。云林自認非愚鈍之人,不會讓自己落到那步田地。”
柳宿天又笑了:“我原以為你只有些小聰明,沒想到你還是個這么有膽魄的人。”
穆典可深深地鞠了一躬:“還請柳老爺原諒云家莊失禮之處,放過家父。”
柳宿天忽然說道:“我聽說洛陽常家的公子很是鐘情于你?”
穆典可道:“凡事需量力而行。云林身份低微,蒙柳老爺不棄,不敢相信這樣的幸運還會出現第二次。”這話說得倒是有一半真,她敢深入虎穴,圖謀柳家,卻沒有膽量去招惹常家堡那位慈眉善目的老爺子。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父親已經與我翻臉,再錯失掉常千佛這棵大樹,你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為你師兄報仇了。”
穆典可道:“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云林一日活著,機會就總會出現。”
柳宿天聽到這一句,一直平靜的目光里露出一絲贊賞,點點頭道:“你去吧。替我謝謝云崢。”
位高者惜言,這話就算是同意了。云林躬身行禮道:“謝柳老爺”,退出柳宿天的書房。
柳宿天坐著喝了盞茶,管家來回稟道:“云三小姐從書房出來,見院里梨花開得好,問了兩句。其它的沒有多看多問。老奴瞧著,是個妥當的人。”
柳宿天道:“妥當是妥當,只怕是太妥當了些。”
“老爺可是看出什么了?”
柳宿天搖了搖頭:“看倒沒看出什么。只是我這心里,總覺得有些不安。你讓心原最近消停點。”說到自己兒子,柳宿天臉上浮出幾分怒其不爭的惱意:“你看看他最近干的這些事!就為了給云嘯義一個警告,把我埋了多年的眼線給暴露出來,簡直是…個沒出息的東西!”
揉了揉額頭又說道:“你再去查查云林跟常千佛到底是什么關系,別不明不白地得罪了常家堡。”
江南三月多雨,淅瀝瀝地連下了數日不絕。除了穆典可自己去拜訪過一次柳宿天,柳宿天還特意派人來請她去下了兩回棋,其用意不言而喻:觀棋如觀人,下棋看心術。
柳宿天不像柳心原那么好糊弄,穆典可這兩回棋可謂下得心力交瘁,回到清平居后,累得一動也不想動。
當然,辛苦沒有白費。養勤院的布局被她摸得七七八八,大致不離。仔細想一想,柳宿天這算不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穆典可派人去云嘯義的書房搬了一大箱古籍回清平居,借著看書的名義整日窩在書房里破陣。由于她一向是這個習慣,就是清平居的下人們也沒有覺出什么異樣來。
五天后,穆典可從書房出來,又帶著小葉去了趟四物齋。其時陰雨綿綿,穆典可撐著油紙傘從馬車上走下來,街頭鮮魚鋪子一個正在往店里搬貨的伙計抬頭看見了她,叫道:“快看快看,那個去四物齋買畫的小姐又來了。”
兩三張年輕的面孔從店里探了出來。其中一個面色黝黑的年輕人名叫阿有,是兩個月前剛到鮮魚鋪的,做事勤快,性格穩重,老板很喜歡他。
阿有真正的名字叫霍岸,是漠北明宮最年輕的上君。
穆典可的腳步落在青石板上,時而快,時而慢,間或停頓,手指輕輕地叩著傘柄。年輕的上君眉目一凜,讀到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她說的是:本月十七,戌時,滅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