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低頭看了下桌上的白紙黑字,仿佛一下子不認識了上面那些散發著油墨香的方塊兒。
她又抬頭看看程佑,他表情平靜,看不出是否有催促她的意思,于是她說:“我可以…先看一下嗎?”
“當然,我也要提醒你看清楚協議條款,考慮清楚再簽。從薪水來看,我們公司不是那種高薪企業,不過福利制度和晉升空間都不錯,各方面也很規范。”程佑以相當專業的口吻說。
夏至細細地讀著協議條款,基本與程佑所說的一致,部分她不明確的細節,她問了程佑,他也清楚地向她講解了。
協議內容她看不出有隱性條例,也沒有各種克扣工資的苛刻條文,可以說相當透明了——或者如程佑所說的規范。
她要考慮的問題是工資確實低。低到她一聽到這個數字時心涼了一截。誰能想到這個到處打廣告的品牌居然開出1500元的試用期工資?1500元在楠洲意味著什么?
她在楠洲生活了將近四年,深知道這座城市的包容性有多強,不管你是收入一兩千的底層勞動者,還是月入數十萬的精英階層,都能在這座城市找到歸屬感。
但是,這座城市房價過萬。就算是正式轉正,工資也高不過2500元。過低的收入,意味著一輩子的漂泊。她寒窗苦讀十多年,不是為了在一座城市里飄零到底。
再說,她認為在這樣一家勢頭不錯的本地企業里做內刊編輯,怎么也不屬于底層勞動者了吧?她實在不好意思把公司的名稱和這樣的收入掛鉤。
然而她也不想一下子拒絕了這個機會。程佑最后的那句話起了作用,福利制度、晉升空間還有規范的管理架構也是她要綜合考慮的。
某種程度上,夏至也不太相信在歐婭工作了好幾年的老員工會收和她一樣的工資,像袁佳一那一身的行頭、不俗的香水味,絕不是領著兩三千工資的人用得起的。
所以說,程佑已經列出的福利制度以及他沒清楚列明的晉升空間是最吸引她的地方。她不知道拒絕了這樣一家企業,她能不能找到更好的。
夏至把協議書翻了頁,看到了最后一行,還是未能下定決心,她問道:“我是不是得現在馬上做決定?”
程佑笑了笑說:“最好吧。簽還是不簽,你想清楚,我們工作也相當緊張,能確定下來的話,我們希望你下個星期一就可以過來上班。”
這下好了,下個星期一才不過五月中旬,他們的試用期還足足三個月,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這一簽,不等于賣身了么?她沒時間再考慮別的工作了。
夏至腦里蹦出一個想法:彭芮晗簽這協議了么?
剛剛程佑也沒提到二選一的問題,他們現在是決定多招一個人?還是她本來就是彭芮晗的后備,如果彭芮晗簽了,就沒她什么事,結果彭芮晗不簽,他們才叫她進來?
彭芮晗是研究生學歷,估計是看不上這1500元啊…
可是,她管彭芮晗那么多干什么呢?現在,這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她再次看了看程佑,還是沒看出他臉上的期待來,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橡膠臉。
“好吧。”終于,她猛抽一口氣,拿起桌上的筆,大筆一揮,一氣呵成地簽下了自己的大名,生怕寫慢一秒,又再次改變主意。
1500就1500,先拿下來再說,程佑不也說了嗎,協議上也寫著呢,試用期雙方可隨時解除雇傭關系,實在有更好的機會,她大不了不要這試用期工資,她也不需要向公司賠償毀約金。
就是那么一個念頭,占據了她的思想三秒鐘的時間,讓她決定就這樣把自己賣出去了。
夏至在回去的公交車上,有種那一刻自己被下了降頭的感覺,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歐婭的。
公交車上人擠著人,空氣里飄蕩著被稀釋了的汽油味和各式人等的體味,她一手抓著車子上方的拉環,身體隨著汽車的拐彎、停下、啟動搖搖曳曳,另一手從貼在胸前的背包里摸出了手機。
她整個人是恍惚的,她打通了潘銳的手機,對面的彩鈴播了不到半句,就傳來了接通的電鍵音。
這么快,他也在等她的電話嗎?
“我簽了。”她聽不出自己的聲音是快樂的,甚至還帶著點哭腔。
“簽了就好啊。這是好事啊。”潘銳也聽出了她的異樣。
“我1500塊就把自己賣了,我有點不甘心。”她悶悶地說道。
話筒里停頓了兩秒,然后說:“沒關系,都這樣。先做著。你能找到更好的。”
“簽都簽了,試用期三個月,下個星期一就要上班,我還怎么找?”她有點撒氣的意思了。
“…那,實在不行,咱毀約?要賠多少?”
“不用賠。我也不想毀約。我只是說說而已。”
潘銳像是松了口氣:“那就行啊。沒問題的。你還能找,你也可以先做著這個。”
他反反復復地說著這幾句,夏至聽到他的詞窮厭煩了起來,可是又按捺不住想見他的渴望:“你在哪里?”
“在宿舍呢…”
“出來么?”
“嗯。你現在回來學校嗎?…快到了發短信我。”
他們約在了星空廣場里見面。星空廣場是校園中心一座露天舞臺,中心是圓形的大理石面舞池,四周圍繞著階梯看臺,像一只巨型的闊邊碗。
潘銳在最高的石階上找到了夏至,她坐在一簇濃厚的樹蔭下,托著腮滿腹心事地等他。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說道:“別難過了…”
她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也不是難過,就是覺得很魔幻而已。我爸之前跟我說,要我別計較工資,一兩千也先干著,我當時還在心里罵他。他這嘴是開過光的么?”
“老人家說的話,總是有點道理的。”
她嘆著氣:“可能整個中文系工作找得最差的就是我了。”
話一說出口,她就馬上后悔了,然而已經沒法把話塞回去了——她怎么一下子忘記了潘銳還沒找到工作呢…
她直起身子,慌亂地說:“我不是…”
不是…不是啥?她這是越描越黑啊!她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氣得說不下去了。
潘銳看著她自編自導自演了一輪,忍不住笑了:“夏至,我知道你的意思的。真的沒事。我說不急那是騙你的,但是你已經在努力了,我沒理由不努力。”
他把她抱進懷里,讓她重新靠在他身上,她雙手環緊了他的腰。他身上有淡淡的汗味,不太好聞,卻剎那間給了她安全感。
她合上了眼睛,享受著他帶給她的溫暖。好一會兒,她感到了他胸膛的震動,然后聽到了他的聲音:“夏至,成績出來了,我沒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