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暗暗交換眼神之際,立于文臣之首的解首輔出了列,抬手進言道:“陛下正值壯年,又初登大寶,實在不必過早考慮過繼宗室子弟之事。”
陛下無子,若要立儲,便只能從宗室子弟中挑選。
可當下僅有敬王一脈在。
提到敬王,便想到了那位敬王世子…
而這位世子真乃是丟到大街上也沒人肯要的典范此前廢帝命人抄沒涼州敬王府時,敬王早有防備,暗中送了敬王世子離開了涼州避禍。
諸事已定后,敬王得以以無罪之身離開了宗人府,是以便使人去尋敬王世子。
誰知尋去安置之處,卻未見人影,大半月下來一通好找,一路打聽之下,最終才算是在一間妓館的花魁房中尋到了這位世子爺。
可真就是位爺解首輔在心里捏著鼻子評價道。
若是要立此人為儲,他或可收拾收拾提早致仕養老了。
他有的想法,其他官員自然多少也有些。
這位敬王世子的確是個不成器的,絕非是什么好人選。
可敬王只此一個嫡子,若不選其,便只能擇庶子而立…
過繼庶子為儲君…
這事怎么想怎么寒酸。
怎就至于如此呢?
陛下也真是的,明知謝氏如今子嗣凋零,怎還能有此等想法?正所謂求人不如求已,怎就不能自己努努力生一個呢?
總不能是…
才走了一個,又來一個?
大臣們眉心狂跳,遂拿隱晦的視線看向坐在那里的帝王,卻又不禁心生困惑這瞧著…也不像啊。
很明顯不是廢帝那一路的。
是以,便有人站了出來,委婉提議,陛下還年輕,大可對自己多些信心。
行不行的,總要多試一試不是?
縱然真有些隱疾在,可不行和不行之間,可逆于不可逆,那也是有區分的!
若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憑廢帝這些年來在太醫署中打下的基礎,還怕救不回來?
大臣們紛紛表示不宜過早下結論。
甚至討論到最后,已有人提議不如現在就請幾名擅醫此疾的太醫前來診治一二,集思廣益,共商對策。
“…”新帝簡直要聽傻了。
諸卿是否有些過于不拿他當外人看了?
眼看甚至有大臣開始隱晦地表示自己有祖傳秘方,新帝趕忙抬手示意,掐斷了這個愈發不受控制的話題。
“諸位誤會了,朕無意過繼宗室子弟”新帝笑了笑,看向御階之下的文武百官,語氣稱得上慈愛地道:“朕有一愛子,已年滿十九,早已長大成人,堪當大任。”
陛下當眾宣布此等大事亦稱之為愛子,可見真的就是愛子啊…
近日宮中為此暗中沒少做安排,一旁已知曉些內情的新任大太監在心底笑著喟嘆了一聲。
知曉內情者固然心有準備,此言落在殿內百官耳中卻如同石破天驚。
陛下膝下已有皇子?!
世人皆知,昔日的燕王殿下僅有一女…所以,這是養在外面的孩子?
怎從未聽到過半點風聲?
一時間,金鑾殿內眾聲嘈雜。
甚至有不少人在震驚之后,第一反應便是存疑。
別問,問就是前車之鑒!
眼看著出生,養在身邊的都能是旁人的,更何況是不在身邊的?
雖然眼瞧著新帝不像是如此糊涂之人,可皇子身份事關重大,且又是儲君人選,絕不能大意馬虎了去!
解首輔略定心神,開口旁敲側擊地詢問道:“敢問陛下,這位…殿下的生母是何人?”
此等情形下,生母的來歷與身份,有很大的參考作用。
而甘愿為人外室,無媒產子者…想來出身不會高到哪里去。
再結合那個孩子的年紀…
十九歲…
也就是說,這個孩子是在先皇崩猝之年出生的,而那時的燕王殿下征戰在外,不在京中…想來只能是在那時結下了牽扯!
邊境之地,多是窮苦人家。
而最壞的可能…
可千萬別是什么異族女子才好。
子多肖母,異族女子之子,等同是大半個異族,首先正統便亂了!
短短瞬間,解首輔一眾人想了許多。
解首輔言畢,暗暗看了江太傅一眼如此大事,怎也不站出來說兩句?
然而對方回以他的,仍是那幅熟悉的老僧敲木魚之態,從容平靜之下,似還隱隱蘊藏著什么禪意玄機。
解首輔皺了皺眉,莫名覺得對方似掌握了什么他所不知的內情。
而此時,新帝已然親口給出了答案 “阿淵是朕和元獻皇后之子。”
四下再生驚詫。
元獻皇后之子?!
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追封先燕王妃吳氏為元獻皇后。
可…當年燕王府中,元獻皇后不是一尸兩命嗎?!
“當年之事另有隱情在。”新帝緩聲說道:“一尸兩命之說是為避彼時之險,于不得已之下做出的決定。若非如此,這孩子怕是未必能保住性命。”
殿內有著短暫的靜默與思索。
已知當年先燕王妃難產是遭人暗害,既是有心為之,即便將孩子生下,對方事后必然不會留那孩子性命。
如此說來,這便是元獻皇后拼死生下后又使人藏了起來…
若果真如此,自然是名正言順的嫡長皇子,血脈正統的不能再正統。
可是許多大臣心中卻免不了仍有疑慮在。
“陛下尚有子嗣在,實乃大喜之事,可見上天眷顧垂憐”這次開口的是明御史,他少見地先說了些順耳的話作為鋪墊,以至于讓不少同僚紛紛側目這位什么時候也會說人話了?
“而當年元獻皇后產子之時,陛下并不在京中,彼時正值帝位交接之初,燕王府內必然也安插有眼線在,混亂之下想來不乏異心者…”明御史較為委婉地道:“不知當年是否有可信之人在場,可證此事經過?當下又是否有人可證這位殿下的身份真偽?”
自古以來,但凡是皇室認祖歸宗的子孫,都少不得要仔細甄別真假。
元獻皇后留有一子在,產子時是否有人親眼得見?
縱然果真有這樣一個孩子,可這么多年過去,是否又有人能夠證明當下被陛下認定的這位殿下,便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這其中一條條,一處處,皆需要拿出足以說服世人的證據。
緊隨明御史之后,又有幾名官員也提出了類似的疑問與提醒。
面對這些質疑,新帝并無絲毫不悅:“諸卿所言不無道理,當年燕王府中之事,母后便是見證者之一,產子之際,母后寸步未離。”
阿淵是不是他的孩子,他再清楚不過。
但面對眾臣,面對世人,少不得還要將其中所謂證據一一擺出。
而他之所以等到今日適才宣布此事,自然是做足了準備的。
語畢,便有內監奉命去了壽康宮,請太后前來。
在這一片諸聲鼎沸的等待中,一聲聲內監的高唱依次傳入殿內 “太后娘娘駕到!”
嘈雜的殿內幾乎于一瞬之間安靜下來,眾臣施禮相迎,皇帝亦起了身。
宮娥內監相攙,太后緩步踏上御階。
大太監早命人于龍案旁備下了鋪著柔軟錦墊的太師椅。
太后落座,看向眾臣:“諸位大人請起”
她面上掛著端莊慈和的笑意,石青色繡八寶平水紋朝褂上一絲褶皺也無,三掛東珠珊瑚朝珠盤于身前,朝冠之上綴朱緯、金翟,珠結流蘇,無一處不透著鄭重。
今天是個大喜之日。
是于世人之前,接她的孫兒回家的日子。
殿內靜可聞針,百官都在恭等靜聽。
于這寂靜莊嚴的大殿之中,老人格外清晰的講述聲里,似有著穿破歲月的無形之力,將一切都帶回到了十九年前,燕王府中那個喧囂的雨夜中。
從元獻皇后難產命懸一線,到決心要孤注一擲剖腹取子…
從吳家人態度強勢之下,未曾叫人察覺到元獻皇后的尸身異樣,再到那個孩子被暗中帶離京師。
以及那個孩子后背處獨有的胎記 諸如種種細節,以及如今尚在的昔日燕王府的知情舊仆,皆在太后口中一一被言明。
她所言無一處遺漏,也無一處是說不通的。
或者說,她的身份,便已是最好的證詞。
她是大慶的太后。
是新帝的生母。
也是那個孩子的皇祖母。
此中的說服力,是毋庸置疑的。
縱然再如何多疑者,只一點便可證其話中真偽,元獻皇后當年究竟是否有剖腹取子之舉,待不久之后依祖制移靈柩入皇陵時,順道一辯便知。
至此,眾臣已然得以打消此事真假之疑慮。
而緊接著,一些大臣們卻又有了新的擔憂…
突然多了個嫡長皇子,的確是個意外之喜。
而聽陛下之意,顯然是要直接立其為儲君。
嫡長子,背后有寧陽吳氏一族支撐…莫說沒有選擇了,縱然是有,無疑也是儲君的不二人選,斷無人有相爭之力。
當下這般時局,有一個出身尊貴的儲君來安定人心,乃至借吳家來震懾各處,自然是極大的好事。
諸事皆有兩面,有好處,便多半也有弊端。
譬如這位殿下,而今已近要年滿雙十,大些固然有大些的好處,長得穩了,不必擔心輕易再出什么差池。
可這般年紀的少年,必然已經定了性 縱然吳家定也會用心教養,讀書認字不在話下,可一個從出生起,便被藏起來躲避各方視線的孩子,突然被推上這個位置,他當真能夠擔得起大任嗎?
成長的環境總是至關重要的。
做尋常人自然不必挑剔太多,可對方要坐的是這世間最不尋常的位置,多得是苛刻的規則與要求。
“不知當年定南王將這位殿下帶離京師之后,安置在了何處?此番定南王入京,殿下是否已同行前來?”解首輔詢問道。
今日此事既已過了明面,認祖歸宗之事便也該盡早提上日程了。
而當解首輔問出這句話時,那些所謂的擔憂固然存在,卻已無多言的必要。
此事已定,多說無益,是好是壞,且走且看且盡力而為便是。
而到此時眾官員們方才終于明白,甚少踏足京師的定南王,此番究竟為何會親自入京了 原是為了此事而來。
有定南王和太后這兩位人證在,此事斷不會再有半聲質疑。
昭真帝含笑道:“阿淵這些年來,一直都在吳家。”
阿淵…
再度聽到這個親近的稱呼,解首輔忽而皺了下眉。
他似乎在何處聽到過這個稱呼…
不及他繼續思索,皇帝帶笑的聲音已緊接著道:“且諸位多數已經見過了”
見過了?!
百官聽得好奇又著急。
而那位皇帝陛下顯然十分享受他們抓耳撓腮的模樣,由此可見是刻意在賣關子拿他們逗趣。
身為一國之君怎能如此不嚴肅!
眾大臣對此表示譴責。
“陛下不說,那老臣可就替陛下說了!”江太傅笑著道:“不說早前了,不久之前在翎山皇陵之中便才見過一面的…”
替陛下說?
到底替人說什么了!
眾百官聽得愈發心癢怎一個比一個會吊人胃口!
這到底是在議國之大事呢,還是在茶樓聽說書先生說故事呢!
一時間,殿內對于江太傅的討伐聲無數。
太后不禁彎腰笑了起來。
而有些或敏銳或大膽些的官員已然接近了真相。
那日新帝身邊,的確是跟著一位年紀對得上的少年郎來著…
且還同新帝一同上了香祭祀!
解首輔也已恍然。
阿淵…
可不就是這么個阿淵么!
他就是那日聽著的!
面對同僚們不滿的催問聲,江太傅擺擺手:“還是要由陛下親口來說,我一個不知情的外人多得什么嘴…”
燕王笑了兩聲,抬手安撫躁動的眾臣:“朕來說,朕來說。”
稍一頓,再不刻意賣關子:“這十九年來,阿淵皆是在以吳家世孫的身份示人,名為吳恙”
話音剛落,則滿殿嘩然!
吳家世孫!
吳家藏人的方式,竟是叫人做了整整十九年的世孫!
試問這誰能想得到!
果真是最高明的燈下黑了!
而驚詫之余,吳家此舉的背后不免也使人深思且覺背后泛起冷意…
一個自幼便被當作吳氏家主來教養的孩子 所以,吳家所謀,早在十九年前帶走那個孩子之時…便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