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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1 枕星河

  許家各處,新掛起的燈籠逐個亮起,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飯廳內,不時傳出鎮國公響亮爽朗的笑聲。

  許明意坐在自家祖父下首,天目緊靠著她坐下。

  再往下,則是秦五云六,還有云伯等人。

  今日大家是坐在一處用的晚食。

  動筷之前,眾人先是同飲了一盞酒,以賀平安歸來之喜。

  而后,鎮國公舉杯,敬了云伯和府中的幾位老人,道:“這大半年來,終日藏身密道之內,實是叫你們吃苦了。”

  都是跟了他大半輩子出生入死過的人,一把年紀了,竟還要跟著他受這般罪。

  年輕時打過仗,都是有血性之人,這若是一個沒扛過來,那便要將性命交待在那暗無天日的密道中了。

  老爺子重情義,想想便覺得有些窩心。

  “不苦不苦。”云伯道:“苦得是將軍和姑娘才是,在外犯險搏命…我們受庇佑得以保全性命,從始至終未見刀光,哪里又有半個苦字。”

  鎮國公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怎會不苦。

  藏身于那種地方,不知何月何日才能出得去,甚至有可能永遠也出不去。

  不知道哪日便會被人發現,也不知哪日就斷了水糧。

  且那等狹小陰暗逼仄之地,本就容易叫人絕望煎熬倘若換了他,怕是都未必能呆得了這么久。

  然而又聽云伯笑了笑,說道:“不缺吃喝,每日也能沿著密道轉上一轉,打打葉子牌,且還有話本子聽哩!”

  其余幾人也出聲附和,面上頗有幾分“樂不思蜀”之感。

  還有人說,不時還會自發組織些扳手腕、摔跤等活動,一來打發時間,二來也能強健體魄。

  一名老仆甚至表示自己學會了翻花繩,翻得比小丫頭還好,經過這大半年的淬煉,手下敗將無數,如今已然穩居鎮國公府翻花繩榜首之位。

  “…”鎮國公的表情漸漸趨向于古怪。

  密道里的日子,還挺豐富多彩?

  說不苦就不苦,倒還真不是什么寬慰他的說辭…

  然而這還不算完。

  另一名老仆悶了半碗酒之后,紅著一張老臉鼓起勇氣開了口,說是自己和廚房里負責白案的方婆子看對了眼,想求得將軍成全。

  鎮國公臉頰一抽。

  好家伙…

  還整出姻緣來了!

  聽得這一句,許明意不由覺得成得怕是不止這一對兒…

  畢竟朝夕相處,也算是共患難了一場,正所謂患難見真情嘛。

  能自己選,倒也挺好。

  許明意吃了口果酒,心情頗佳。

  一餐飯在眾人的說笑中很快用罷。

  三日之后,許家的帖子送到了燕王府中。

  次日清早,許明意不過剛練罷箭,便見阿梨從外面跑了回來,神色頗有些驚異地道:“姑娘,燕王和吳家世孫到了!”

  來得這么早?

  許明意剛更衣罷,此時正坐在鏡前由丫鬟梳發。

  她從鏡中看向阿梨。

  來便來了,怎至于如此大驚小怪?

  阿梨剛喘口氣,忙又接著說道:“…燕王殿下帶了好些東西,足足裝了五六車呢!”

  且她經過前院時瞧了一眼,眼瞧著燕王殿下那過于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樣,她…她甚至覺得若再跟來個耳邊別朵絹花的婆子,這架勢指定便是提親來了!

  待許明意收拾妥當之后,去了前廳一瞧,方知阿梨口中的五六車并非是夸張之言。

  她家中花廳的大小,在京中歷來也是數一數二的…此時卻擺得近乎滿滿當當。

  不過是邀來上門吃個便飯而已…

  不得不說,這客做的,當真是不失為有一絲傾家蕩產。

  畢竟京中燕王府也被查抄過,燕王的家底又多半在密州,一時半刻想來還未能挪移得過來。

  她不免有些驚詫地看向吳恙。

  少年站在燕王身側,著暗青色繡祥云紋衣袍,白玉冠束發,清貴俊逸的眉宇間含著淡淡笑意。

  對上她的視線,少年輕一抬眉,嘴角微動,露出一絲無奈之色。

  這都是他家父親的安排。

  父親這幾日真真正正是沒閑著,至于都忙哪兒了全在這幾車東西上了。

  說是第一次帶他正式登門,略備薄禮之下,誠意務必得擺足。

  這誠意的確也是挺足的,但一路來得見眾人的反應,總覺得足過頭了。

  此時外面還不知在如何議論。

  但如何議論都無妨,燕王府與許家,他與昭昭,如今已不必再忌諱任何人,任何事了。

  于是,父子二人在許家用罷了午飯,又蹭了晚飯。

  許家下人不禁有些納悶現如今外面都說燕王或要掌大權了,可他們怎么半點沒感受到那種暗流涌動的緊張感呢?如此關頭,在他們府上蹭飯一蹭便是兩頓,這說得過去嗎?

  燕王,竟這么閑的嗎?

  燕王看起來的確很閑。

且閑得十分盡興  晚間同鎮國公二人飲了有七八壇酒,俱是酩酊大醉。

  席間,二人屢屢提及一句話許多年不曾這般痛快對飲了。

  許明意也沒攔著,此時不醉還等何時呢。

  偏生燕王醉得一塌糊涂,還不愿走,跟在她家祖父身后去了書房,這源于她家祖父的炫耀之心,說要讓燕王見識見識他這些年來盤下的寶貝核桃…燕王倒也捧場,邊跟上,邊頂著一張醉臉,大著舌頭問她祖父可否送他幾個做傳家寶。

  二人就這么搖搖晃晃地去了,許明意無奈,唯有交待了讓下人好生照看著。

  爹不愿走,兒子自然也走不掉。

  至于城中宵禁,于這父子倆而言自然是形同虛設的,大可想呆到何時便呆到何時。

  許明意帶著吳恙去了園中散步。

  園中石燈蜿蜒,抬首夜幕繁星璀璨。

  春夜里的清風微帶著涼意,拿來解酒倒是恰好。

  二人走得很慢。

  許明意穿一件月白綾裙,杏色金線織蓮紋綢衫,藕色鑲南珠繡鞋,柔軟輕盈,一如她此時的心情與狀態。

  這一刻,她身上的松弛與安心,是由內而外的。

  吳恙也慢了下來,腳步慢下來,心情也慢下來。

  二人就這樣慢慢走著,慢慢說著話。

  “可還記得此處嗎?”

  女孩子抬起手,衣袖垂下隨風輕動,露出一截雪白皓腕,纖長手指指向長廊方向。

  吳恙看過去,笑著頷首:“自然記得,那晚我可險些被你一支簪子破了相”

  而后又認真道:“那是你我初見。”

  許明意彎起嘴角。

  初見啊…

  是也不是。

  她笑著抓起他一只手腕,帶著他往廊中走去。

  二人在廊沿邊坐下來,看著廊外漫天星辰。

  “王爺如今是何打算?”許明意的腦袋靠在吳恙肩上,想到什么便說什么。

  “不著急,當下不變可應萬變。”

  許明意輕輕點了一下頭。

  也是,如今塵埃落定,如此也算以退為進,到時誰著急還說不定呢。

  有些事情如果太過著急,反倒要多費力氣和口舌,倒不如先冷上一冷,靜上一靜,晾上一晾。

  且正如祖父說得那句到手的東西,難道還能跑了不成?

  縱然真跑了,也斷沒人敢接。

  吳恙道:“…還說恰也能再躲些清閑,往后怕是難得有閑暇了。”

  他爹說這話時,整個人癱靠在羅漢床中,渾然一副還未接手便已想要躺平的姿態。

  許明意笑了笑,道:“王爺如今倒也享受起閑暇來了…”

  有躲懶的心思是好事啊,說明人是鮮活的,是在用心感受身邊事物的。

  “每日吃得也多”吳恙笑道:“聽赫風說,這些年來在密州,甚少見他有過近日這般好胃口。”

  許明意聽得莞爾。

  她覺著,王爺如今有此變化,除了了結了那些舊怨之外,更多的必然是因為有吳恙在身邊。

  家人帶來的慰藉,總是最好的良藥。

  她挽住了吳恙的手臂,整個人都靠在了他的身上。

  當下可真好啊。

  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局面。

  少年氣息清爽溫暖,她這般靠著,只覺得酒意都被暖得上了頭。

  聽他說著話,她偶爾應一句聲,意識卻在漸漸變得朦朧,眼前是夜幕之上的璀璨星河,她枕著他的肩膀手臂,便仿佛枕在了星河之上,靜謐而美好。

  見她沒了回應,吳恙轉過頭看著抱著他的手臂已然睡去的女孩子,眉眼間不禁現出笑意。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拿手指替她輕輕撥去斜斜垂下的一縷烏發。

  他的動作很輕,指腹輕輕觸到她的鼻尖,觸感微涼而細膩。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齊好看的白牙,本是清貴無雙的一張臉此時顯得有些傻里傻氣。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大抵是世間最幸運的那個人。

  他就這樣保持著端坐的姿態,靜靜地看著抱其臂而眠的女孩子。

  直到忽有冷風起,他適才試著溫聲喚道:“昭昭,昭昭…”

  他十分樂意就這樣坐上一整夜,由她抱上一整夜,直到天亮,或者更久。

  可春夜到底是寒涼的,她也未穿披風。

  然而他喚了數聲,卻依舊未見女孩子有轉醒的跡象。

  今晚她也吃了許多酒,此時想是酒意之下睡得昏沉了。

  如此便更加不能著了寒氣了。

  吳恙沒有猶豫,另只手托到女孩子的膝彎后,起身輕輕一托,便將人打橫抱起。

  本抱著他手臂的人,雙手很配合地環抱在了他的脖頸后。

  那手指手腕溫溫涼涼,就這樣觸貼在他的肌膚上。

  叫他面上一熱,心中卻愈軟。

  少年心口處怦怦跳,不由低下頭看。

  這究竟是…睡著還是醒著的?

  靠在他懷中的女孩子依舊閉著眼,嘴角卻隱隱有淺淺笑意在。

  吳恙嘴角也輕輕動了動,溫聲道:“抱緊了。”

  不管是睡著還是醒著,都是他的榮幸便是了。

  女孩子也果真依言,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帶路。”

  吳恙輕輕踢了踢腳邊的大鳥。

  大鳥有些咕唧了兩聲,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扇了扇翅膀驅趕困意。

  兩人一鳥一路往熹園而去。

  夜已深了,路上未見什么下人,縱是有,吳恙遠遠聽到動靜便也避開了他倒是不在意什么,卻還是要替懷里的姑娘顧忌一二。

  饒是如此,待到了熹園中,免不了還是對上了一張張震驚的臉龐。

  以阿梨為首,熹園里的五六個丫頭俱是被這一幕驚得險些魂魄升天姑娘怎被吳家世孫給抱回來了!

  到底是被玉風郡主熏陶過的人,幾個丫頭們紛紛覺得但凡是換作自家姑娘抱了吳家世孫回來,她們也不至于如此震驚。

  被這樣一雙雙眼睛盯著,吳恙面無表情地將人送回了臥房中,放到了床上。

  本已彎身下去,想替人將繡鞋脫下,礙于那些身形僵硬著跟進來、緊緊盯著他的丫鬟們,到底還是收回了手。

  他直起身來,又多看了女孩子片刻。

  這回人是真的已經睡著了。

  呼吸輕而均勻,睡得極熟。

  睡顏恬靜美好,且似十分安心。

  他眉眼溫和,聲音輕緩地道:“一切皆好,安心做個好夢吧。”

  往后他將數十年如一日,盡自己所能,替她守好這份安定。

  他轉過身來,提步欲走,乍然間又對上一雙雙滿含審視的眼睛。

  吳恙輕咳一聲,盡量平靜地道:“…好生照料著。”

  阿梨看著他:“這是自然,此乃婢子們的分內之事呢。”

  吳恙莫名覺得這話有些在指責他多管閑事的意思,卻也毫無心虛之色,從容點頭罷,提步便走了。

  嗯,這閑事他非但要管,且還要管一輩子的。

  少年離去后,一群丫頭間陡然炸開了鍋。

  “怎會有此等事…”

  “可要告訴老太爺嗎!”

  不告訴說不過去,可若告訴了…今夜該不會鬧出人命來吧?

  “阿梨姐姐,這…”

  “行了,都給我閉嘴。”阿梨在廊下豎眉正色交待道:“今晚之事,誰都不許多提半個字!”

  要告訴誰,不告訴誰,輪不到她們來多事,待明日姑娘醒了,是打是殺,這仇怎么報,姑娘說了算!

  且她莫名覺得…也未必就是仇來著…

  畢竟那可是姑娘啊!

  向來只有姑娘占別人便宜的份兒,何時叫人占過便宜?

  看問題不能只看表面,萬一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呢?

  而若真是這樣那樣的話,就更加不能說出去了!

  萬一姑娘只是私下玩一玩呢,一旦傳揚了出去,再叫那覬覦姑娘美色的吳世孫借此事纏上姑娘,逼迫姑娘負責可怎么辦?

  到底是被玉風郡主熏陶過的人,思想境界總是更高一層。

  阿梨將其中道理說明,小丫頭們紛紛認同點頭。

  沒錯,是這個道理呢!

  次日,京中的氣氛是異樣的躁動。

  慶明帝的尸身被護送回了京師。

但卻并未有依照規矩,送入宮中停靈操辦喪儀  而是被安置在了昔日的榮王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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