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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4 承認了是嗎

  吳然離開議事廳后,回到居院中,未曾有片刻歇息,便進了書房中。

  從前事事有祖父,有父親,有二哥。

  而以往他去尋二哥下棋時,二哥總是不得空,他為此還曾在心中有過埋怨…

  待到前兩年,他稍懂了些二哥的辛苦與忙碌,這埋怨便消失了。再到現下,則是有了切身體會,終于明白了當肩上擔著責任時是怎樣的感受。

  “這是何處來的?”吳然剛在書案后坐下,便瞧見了面前書案上擱放著的一只朱漆方匣。

  “回公子,這是先前殷管事親自送來的,倒沒說是何物,只道待公子見了便明白了。”小廝在旁講道:“小人們未曾擅自打開過,現下公子可要看一看嗎?”

  吳然點了頭:“打開罷。”

  殷管事是祖父一手帶起來的老人,總管著王府上下賬目瑣事,但對吳氏族中之事并無涉足——

  而他這兩日,與殷管事接觸頗多。

  小廝應聲“是”,便打開了那只木匣,將其中之物捧到吳然面前。

  吳然起初一看,本以為是賬冊之物,然而接到手中垂眸細觀,才見那極有些歲月斑駁之感的老舊書皮上,赫然是《媼婦譜》三字。

  “…”男孩子滿眼驚奇意外之色,險些沒能壓制住眼角喜色。

  正如二哥所言,他的棋藝雖是菜了些,但于熱情上而言,倒也算是個合格的棋癡…

  身為一名棋癡,他自是早早便在傳聞中聽說過這本早已失傳的棋譜,而二哥三年前曾允諾過,定會替他尋來!

  殷管事的名字,在阿圓給他的那本冊子上排在第一個!

  所以,今日與他送來這棋譜…定是二哥的授意!

  這是二哥給他的生辰禮!

  二哥的的確確還在!

  縱然阿圓說得篤信無比,他也信了,可當此時真真正正觸及到了與二哥有關之事,親眼得見了二哥的安排,卻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他半點不覺得殷管事于此時送來此物,會是二哥早先所安排好的——若是那樣,殷管事只管直言就是,而絕不會、也沒有道理言辭模糊,只留下一句‘待公子見了便明白了’。

  所以,二哥假死之事,殷管事也是知情者,且與二哥暗中有聯絡…

  那么,二哥對如今家中族中之事,必然皆是看在眼里的!

  他用二哥的人做了哪些事,得到了哪些進展結論,他知道的,二哥肯定也知道…這本棋譜,不單是給他的生辰禮,亦是二哥對他近日所行之事的回應!

  他和二哥在做同一件事呢!

  至此他也能徹底肯定了一點——這一切定然就是二哥他們設下的局,當下的局面定在二哥的掌控之中…

  甚至二哥極有可能就在城中,就在家里,沒準兒就藏在他身邊咧!

  這個想法讓男孩子安心又興奮,視線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甚至微微彎下身看了一眼桌下。

  小廝看得有些迷惑,公子找什么呢?

  吳然將那冊棋譜親自擺到書架最里側,借此來平復著內心的波動。

  二哥既給了他回應,不怕他露餡,可見已要到收網之時了…

  的確也該收網了。

  若祖父二哥之意只在逼出有異心者,這目的眼下已經達到了,若再耽擱下去,只怕便會真正動搖吳氏根本,損害吳家根基了。

  不能讓錯的人再繼續錯下去了——

  這也是他近兩日最常想的事情。

  此時,窗外隱有腳步聲傳來,來人與守在書房外的仆從低聲交談了兩句罷,旋即書房的門便被叩響。

  “進來。”吳然自書架前回轉過身。

  “公子。”仆從行禮,道:“二老爺使人來傳話,道是若公子不忙,便請公子過去松清院一趟。”

  吳然略略壓平了嘴角。

  二叔主動要見他了…

  他也該去見一見二叔的。

  有些事,他真的很想求個明白。

  “知道了,我這便過去。”男孩子應下來,臨離開書房前,自書架暗格中取出一封信箋藏入袖中。

  并與小廝交待道:“我走后,去請殷管事過來一趟,與他說明我去了二叔處,叫他在此稍等一等我,若半個時辰未見我回來,便不必再等了。”

  小廝輕輕“啊”了一聲,有些聽不懂這其中的用意,殷管事也是極忙之人,公子為何要叫人來空等呢?

  但公子做事,早已不必他們來多嘴提醒了。

  不懂也沒關系,照辦便是。

  待吳然前腳剛離去,小廝后腳便親自去請人了——越是搞不懂的事,往往就越是藏著玄機,輕易交給旁人他可不放心。

  這些年來,公子身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他能一直留在公子身邊貼身伺候,憑得就是凡事多留個心眼,能多想一層絕不偷懶。

  吳然帶著兩名仆從,一路往吳景令的松清院而去。

  半路上,遇到了吳景逸。

  “三叔。”吳然駐足行禮,語氣恭儒。

  “這是要往何處去?”吳景逸身側跟著兩名族中的年輕人,顯然是剛從外面回來。

  “回三叔,二叔喚侄兒過去一趟。”

  “哦?”吳景逸問道:“可說了是為何事請你過去?”

  吳然:“倒還不知。”

  這般事忙之際,沒有緣由的相請…

  “…”吳景逸垂在身側半掩在衣袖中的手指輕動,看著面前的男孩子,似想說句什么,卻到底沒有說出口。

  “侄兒就先過去了。”吳然施禮道。

  吳景逸頷首:“去吧…”

  余光里,見男孩子與他擦肩而過,走出了數步,吳景逸忽然又開口將人喊住:“阿章!”

  吳然聞聲駐足轉身。

  吳景逸袖中手指攥起又松開,平日不茍言笑的一個人此時眉眼透出緩和之色:“三叔突然想起,今日可是你九歲的生辰?”

  男孩子笑了笑:“三叔還記得。”

  “待會兒見了你二叔,同他說一聲,晚間咱們一家人去你祖母院中一起吃頓飯,到時叫上你兩位...

  你兩位哥哥姐姐和幾個弟弟…”吳景逸說道:“雖是慶賀不得,只當一家人坐一坐了。”

  吳然怔了一瞬,答應下來。

  但他并不確定…今晚,是否還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目送著直到男孩子的身影消失,吳景逸適才離去。

  吳然來到松清院,便被請去了吳景令的書房中。

  他和二哥自幼便常來二叔的書房,在他的印象中,二叔的書房內、乃至整座院中,一年四季皆有花香氣。

  二叔愛花,發髻邊也愛簪花,或者說二叔喜愛一切漂亮的東西。

  而自祖父“出事”以來,他便未再見二叔著過華服,也再不曾簪花熏香了。

  此時這書房內的一應盆栽之物也搬了出去,從未空過的那幾只請名匠燒制的花瓶,亦從書案、小幾上消失了,不知被挪去了哪里。

  他的二叔,此時正坐在臨窗而置的那張小幾旁的梳背椅中。

  身上穿的仍是素服。

  自他有記憶來,便從未見過這般素氣的二叔。

  而若此時仔細看,便可發現這素氣不單是少了華服寶飾的裝綴,而是由內至外的——

  二叔身上那股渾然天成、仿佛早已刻進了骨子里的鮮活隨性閑散風流之態,也已悉數不見了。

  以至于他此時看著那端坐于椅內之人,竟覺有幾分陌生。

  有些變化,越是親近的人,越容易察覺到。

  更何況,二叔似乎已無意掩飾這份變化。

  這一刻,甚至無需多說多問什么,吳然自認心中便已經有答案了。

  “阿章怎不說話?”吳景令微微一笑,抬手道:“可想與二叔手談一局?”

  吳然的視線落在那小幾上擺著的棋盤之上,道:“不必了,我從來都不是二叔的對手。”

  吳景令看向他,玩笑般問:“怎如今只想著要贏了?阿章,這可不像你。”

  吳然也看著他:“想贏的人似乎是二叔。”

  他從未將二叔視作為對手過,無論是于棋盤上還是其它任何時候。

  吳景令聞言無聲笑了笑,垂眸拿手指輕輕撥弄著那罐黑子,一時沒有開口說話。

  他臨窗而坐,叫人看不甚清臉色的神態。

  吳然已從袖中取出那封信箋:“二叔是不是該解釋一下這封密信的用意?”

  吳景令這才抬起頭,語氣了然地道:“原來真是被阿章給截了去,我還當是景逸…也對,三弟一貫沉得住氣,豈會如此貿然將信攔下…

  所以,二叔才請你來,本是想試你一試。沒想到啊,我家阿章,無論何時竟都能做到這般坦誠直率,倒是我這個做二叔的心思太狹隘了。”

  吳然抿緊了唇。

  所以,二叔這是承認了。

  “二叔為何要偷借家主印,擅作主張傳信于城外欽差?二叔就這么急著講和嗎?祖父和父親母親,還有二哥的仇,難道不報了嗎?”

  “仇,當然要報…二叔是絕不會放過這大慶朝廷的…”吳景令似咬了咬牙,又緩緩松開:“只是現如今還不是時候,當下局勢不明,族中人心不齊,攻不如守。同朝廷講和,不過是權宜之計。”

  “可二叔是瞞著族中上下擅自送信!二叔便不怕此舉會讓族人徹底離心嗎?”

  “如此二叔恰可替你將那些頑固愚蠢之人除去,不是更好么?”吳景令淡然反問。

  除去?

  那些大多都是支撐族中的老人!

  好一句輕飄飄而全然不顧后果的話!

  不知是氣憤還是難過更多,吳然已忍不住微微紅了眼睛:“二叔怕只是想借此來鏟除異己!”

  這已經根本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二叔了!

  在此之前,他在拿到這封信時,還曾狹隘地想過,會不會是有人刻意假借二叔之名,故意將一切指向二叔,以防事情敗露,到時便于將這過錯推到二叔頭上…

  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他甚至狹隘地懷疑三叔更多一些!

  可自他今日踏入這書房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在心中變得明朗了。

  面對侄兒的質疑,吳景令平靜地搖了搖頭:“不,我是為吳家的安定所慮。阿章,你還太小,有些道理還是不夠明白。”

  “是嗎?”吳然緊緊地盯著他:“二叔聲稱是為了吳家,那二叔這些時日趁亂換下各處人手,昨日甚至以家主印件開了城外別院中的藏銀庫,取走了八十萬兩現銀,又當作何解釋!”

  那處藏銀庫的存在,連許多族人都并不知曉。

  二哥曾說過,那是家中拿來以備不測時所需——

  可二叔卻首次便擅自取走了八十萬兩!

  這根本是不顧家中長輩的謀劃與后路!

  如此,還能說是為了吳家安定著想嗎?

  “竟連這個都知道了么…”吳景令有些意外地動了動眉,“不應當啊,別院中的人早已換下了,誰會報于你聽?該不會…是你瞞著二叔,暗中動用了你父親和二哥留下的人手?”

  說著,頗為欣賞地笑了笑:“阿章,你比二叔想象中還要有用得多,真論起來,你的資歷遠遠比不得你二哥…可是,誰讓你自幼所學,便皆是家主之道呢。”

  吳然皺了下眉。

  什么家主之道…

  有父親和二哥在,他所學不外乎是同二叔三叔一樣,只為如何輔佐家主罷了。

  “…那些東西,真真正正也是我想學的。”吳景令靠在椅中,回憶著幼時之事:“從前開蒙時,甄先生所授予你父親和我的東西便不同,可每一次,我比你父親完成得都要出色…數次之后,你知道甄先生如何說嗎?他搖了搖頭,說,不過是個庶子而已,庶子所習之道只能是輔佐之道,認不清自己的位置,便是妄想僭越。”

  “僭越…這個詞,我以往只知是用在下人奴仆身上的…”

  “哦,對了,見我‘屢教不改’,他還說什么,從我的對答中便可日漸看出我‘居心不正’,于是便告到了父親那里。那時不過只七八歲而已啊,還記得我在你祖父的書房外跪了一整夜,我認了錯,錯在不該不聽甄先生管教,但我心中清楚,我唯一的錯,便是我生來便為庶子…”

  說到最后,他笑了一聲:“從那之后,我便只做庶子該做的事,只說庶子該說的話…果然,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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