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萬許家軍前往臨元這一路,并非就是一路順遂。
其間尾端曾與朝廷的追兵有過兩次相接——
他們一路走著,對身后自然不會全無防備,沿途設下陷阱埋伏,為得便是招呼這些追上來的人。
此過程中對方折損了一名將領,是為秦五親手斬殺,因此軍心大亂。而后大軍又被許家軍設下的陷阱拖住了腳,一時便未有再繼續往前追來,而是選擇在離京三百里處暫時安札下來。使人回京報信,等候朝廷發號施令。
他們此行不過兵馬兩萬,若說追擊圍剿許家軍,無異于天方夜譚——
鎮國公突然叛亂,誰也不知下一步許家軍意欲何為,所謂追擊之舉,實則更該被稱之為防守與威懾。
而于他們而言最重要的,是守住京城。
此時主帥被斬殺,軍心渙散不安之下,眼見許家軍一路往北,反倒是略微松了口氣。
縱然心知這松氣只能是一時的,但至少目前看來,鎮國公暫時無意京師。
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誰人不知鎮國公脾性剛烈,一旦脾氣上來了什么都敢說都敢做,若對方當真于此時領兵攻打京師,那大慶就真的要一夕之間全亂套了!
縱是如此,消息傳回宮中,卻依舊叫慶明帝氣得病倒了。
守在外殿的大臣們看著太醫們忙碌的身影,焦灼之余,不禁又生出了“皇上這沒用的玩意兒也未免太拖后腿”的心情來。
要他們說,打不過那是必然的,此番不過是試探而已,怎至于還給氣病了…難道皇上出兵之前,竟還想著能一舉殺了鎮國公不成?
——這怕不是在想屁吃!
鎮國公未有立即攻來京城,那便等同京師眼下尚有喘息余地在,皇上不趁此時機抓緊想對策,權衡局面,布防各處,竟還兩眼一閉病倒了!
耽誤議事決策是一條,皇帝病倒的消息一旦傳揚出去,動搖軍心民心又是一條!
若不是太子各方面實在太弱,要他們說這皇帝不救也罷!
說到這個不免更來氣了,政事不行,子嗣也不行…
他們要這皇帝究竟有何用!
當皇帝的不行,做大臣的卻不能撒手不管——
然而夏廷貞一死,百官之中便等同少了最大的壓制,朝中各方勢力并不齊心,為此分歧不斷,爭論不休。
朝堂之上亂作一團,鎮國公謀逆的消息也日漸傳開。
許家軍趕往臨元途中,除了后面朝廷的追兵之外,前方也并非一路暢通無阻。
途經祁城時,便曾遭了阻攔。
然而區區一城一衛兵力,統共不過六千余人,于許家軍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當日,祁城的百姓皆為此心驚膽顫。
然許家軍闖過祁城,并不見有片刻停留,既未行搶掠之舉,亦未有占下城池之意,更不曾傷及百姓,而是繼續往前行軍。
回過神來之后的祁城百姓,從起初心驚后的松口氣,竟漸漸莫名有些遺憾…
許家軍并非異族,鎮國公又向來仁厚,多年前隨先皇打天下時,便曾于軍中立下過絕不可傷及欺壓百姓與降兵的軍規——
他們祁城雖比不上隔壁臨元富庶且地勢緊要,但勝在地方夠大,百姓踏實肯干,每年產糧收成那可都是大慶前幾的,鎮國公怎就沒看上呢?
對了…臨元!
祁城知府心頭一震,許家軍離去不久,便立即使人快馬加鞭送信給了好友臨元知府范應,提醒其小心防備應對。
范應收著了信,未有遲疑,當即開始布防。
但不過是徒勞而已。
不過兩日,守在城外的兵馬便已全然潰敗,衛指揮使向青被活捉。
但許家軍并未有像先前途經祁城那般,踏破阻礙之后便繼續趕路,而是在臨元城外就此安營扎寨,且所選之地顯然十分講究,不單考慮了地勢利弊,運輸糧草是否便捷等條件,還請了姚方兩位先生給看了風水…
“朝南,南方有水,進財興旺!”
“有水不假,可水上有橋,橋頭直沖營門,此乃犯忌!”
“我可以做法!”
“有你什么事?這是我家將軍的軍營!輪得到你個外來的禿子說話?”
臨元衛指揮使向青被綁了手腳塞在帳子里,聽著兩位先生在帳外為軍營的正門設在什么方位而大吵出口,認真聽了一會兒,一時倒難以分辨誰說得更有道理。
不對…
當下這架勢…許家軍莫不是要在此扎根了不成!
接下來數日,許家軍按兵不動,正是證實了他的猜測。
城中為此人心惶惶。
許家軍來了幾日,城門便閉了幾日,大軍如今就在城外,卻只是圍著,而不見有強攻之意。
臨元城中,知府范應早就坐不住了。
而這一日,一行身披烏甲的許家軍來至城門外,引起了守衛們的戒備。
城樓之上弓弩手蓄勢待發。
卻聽那為首之人高聲道:“我等是奉將軍之命,特來給范知府傳句話!”
秦五那一把嗓子粗獷震耳:“今次形勢所逼,務要借貴城一用!然臨元城同我們將軍淵源頗深,將軍輕易不愿強攻,若范知府肯行個方便,將軍保證,必不會傷及城中一草一木!”
“三日之期,可供范知府細細思慮權衡!”
“三日之后,若范知府還是執意要頑抗,那便只有得罪了!”
城樓上的守衛聞言紛紛色變。
消息很快傳到了范應耳中,也在“有心之人”的作用下在城中百姓之間傳開了。
兩日過去,城中各路說法層出不窮,甚至有少數上了年紀的百姓前往府衙相求,求范知府下令開城門迎鎮國公入城。
年輕人對此或是感觸不深,然年紀大些的百姓誰會不知臨元城之所以有今日之富庶,憑得究竟是什么——
是元氏商號已故前老東家的惠施,也是當年戰亂時許家軍的相護!
彼時天下真真是亂成了一鍋粥,他們臨元卻因有元氏一族和許家軍的庇護,而成了一個例外。
腳下的路,是元家人拿銀子鋪的。
今時今日的城墻,還是當年許將軍的長子、先元老東家的女婿親自督造的。
許將軍為何會反,他們不清楚,但此時迎許家軍入城,縱然不談報恩,哪怕只是為了自保,那許家軍也是值得他們信任的啊!
橫豎打又打不過的!
許家軍真想攻城,哪里還須等什么三日之后!
千軍萬馬之下,便是將臨元城踏平那也是能的!
人家尚且有情有義,他們又有什么道理拼死守城呢?且不說守不守得住,單說這城是為誰而守?當今朝廷嗎?
提到朝廷,最先想到的便是近年來愈發沉重的賦稅徭役攤派…
說得淺薄些,當今朝廷究竟好是不好,值是不值,沒人比他們這些小百姓更能切身體會,更有資格評說。
三日之期,只余一日,臨元城中為此眾聲鼎沸。
金烏西墜,秋霞漫天。
許明意由帳中行出,望向曠遠天際,不遠處山水明凈,叫人望之心中也隨之變得開闊澄凈幾分。
此時,有行走間甲胄佩劍相擊聲響起,許明意下意識地轉頭看去,只見身披軟甲的少年正大步而來。
見是吳恙,她眉眼間現出笑意,當即快步走去。
“如何?對方有多少人馬?”見他毫發未損,她的語氣便也很隨意。
“千人而已。”吳恙道:“但并不是來尋事的——”
不是來尋事的?
許明意一怔,旋即道:“莫非是投誠?”
吳恙點了頭,笑著道:“為首者稱是久仰國公大名,得知國公此番起事,便立即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許明意也不禁笑了,這才哪兒到哪兒,都不再觀望觀望的?
本以為是個借機滋事的,孰料是趕來投誠,還叫吳恙專程跑了這一趟。
但和氣總比打架要來得好。
就是不知臨元城內的范知府會如何選了。
他們不愿強攻臨元,除了無意制造不必要的傷亡之外,還有一條思量在——
臨元城乃繁榮富庶之地,其內秩序完整,這也是他們選中臨元的原因之一。既要作為一處據點,那便要從長遠來思慮,若是可以,他們并不想過度破壞其內的秩序。
正如未曾選擇強攻京師,而是退至臨元,亦是出于相似的考量。
這道理很淺顯,若真要直接強攻京城,且不說京師防守森嚴,皇帝再不做人,怕死卻是一等一,城外各營兵力粗略來計亦有十五六萬——
縱然許家軍仗著驍勇善戰,可在人數上打個平手,但此戰非一日之戰,他們作為謀逆一方,身處皇城之下,糧草供應便是頭等難題。
更不必提朝廷必然不會坐以待斃,京師有難,各處兵力調度定不可能含糊以待,再有各方嗅到血腥氣的豺狼——
到那時,他們許家軍無異于置身籠中,根本無路可退。
他們是要贏,而非是要同誰賭氣,傻到要拿命去拼個魚死網破,好叫他人坐收漁利。
趁朝廷還未來得及做出完整應對,先占下臨元這處要地,筑起防守,才是為長久計。
“不必擔心。”吳恙察覺得到她的心思,道:“范應此時怕是已經如坐針氈,縱然他最終仍不肯降,亦還有其它法子可想。”
許明意看向他,四目相對一瞬,她心中便已了然。
其它法子…
比如…
嗯,那就且看今夜是否能等得到消息了。
歷來行軍打仗,雖處處皆有血肉性命相搏,但她曾聽祖父說過,縱然是對敵時,亦有人道憐憫。所謂擒賊擒王不僅是為圖勝算,也是為減少雙方傷亡——兵法之中,兵不血刃方是上上之策。
有同樣想法的不止是許明意。
還有臨元知府范應。
范知府已經一整日未進食,便是一口水也未喝過。
現如今府衙外聚集著許多百姓,無不是為了勸他放棄抵抗。
他何嘗不想!
既能活,誰又想死?
更何況如今他肩上擔著的不僅是自己的生死,還有那些守城的下屬,這些下屬中,多的是臨元城土生土長的年輕人,此時聚集在府衙外的百姓中或許便有他們的父母親人…
可…可他能答應嗎?!
范知府心里苦,拼了命地想琢磨出一個兩全之策來。
許家軍等了三日!
百姓們等了三日!
他又何嘗不是等了三日?
他就等著許家軍派人偷偷潛入城中來劫持他呢!
怎么偏就不來呢?
堂堂許家軍,怎么就不能再主動點!
遲遲未能等到劫持自己的人,范知府表示很失望。
于是他決定自己制造機會。
“大人,元東家到了。”一名衙役入得堂中稟道。
“讓人進來。”
那穿一身湖藍色夾袍走了進來的中年男人,正是元氏商號的東家元德志。
“草民參見大人。”元德志規規矩矩地行禮。
范知府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道:“隱之,不必多禮,坐下說話罷。”
隱之是元德志的表字,他待人接物一貫有自己的一套本領在,私下同這位調任臨元不過兩年的范知府關系頗為不錯。
而自許家軍來了臨元城之后,他便被“請”來了府衙作客,只是這客作得太久了些,許家軍來了幾日,他便在府衙里住了幾日。
名為客,實則誰都看得出這是變相軟禁。
“此番將你留在府衙中,實為形勢所迫,賢弟向來通透,該是知曉這其中的利害…”范知府語氣無奈。
元德志道:“范兄身居此位,此舉是出于何等考量,我自是明白的。”
元氏和鎮國公府乃是姻親,許家軍兵臨城下,為免同元氏里應外合行事,只是軟禁他一個元氏東家,已是很給他元氏一族體面了。
“明日便是三日之期…”范知府吃了今日的第一口茶,卻吃出了飲酒的架勢來,將茶盞重重一放,嘆氣道:“此處沒有外人在,便也同賢弟說一說心里話…本官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一貫也不在意這些虛名!若能救得一城百姓,免去一場戰事,這所謂忠正之名是也沒什么可顧惜的!”
“可…若一旦降了…”范知府的聲音一下子低了許多,眼里也有淚花閃動:“我一人性命無關緊要,可遠在靛陽的老母親,還有一族老小,必然是要受我牽累,遭朝廷遷怒…”
元德志心情沉重地點頭。
他與范知府接觸雖存了利益謀算,卻也當真敬重對方的為人。
他曾不止一次地感慨,當今陛下雖是內里不堪,但幸得大慶還有這些好官在,否則怕是還不比今日之光景。
他深知范知府這番話,并非是在做戲。
可…他又能為此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