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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4 不中用的皇帝

  轉眼三日過去。

  祭祀太廟前夕,鎮國公府的園子里,許明意正散著步,是為消食。

  只是需要消食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跟著的大鳥罷了。

  晚飯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用的,自然少不了它,而在席間也不知這大鳥是否感應到了什么,一頓埋頭大吃,好好地一頓晚食,直叫它吃出了臨上刑場前斷頭飯的意思來。

  而對自己吃撐這件事,天目心里也是有數的,這會子便也就老老實實地跟在她身后晃悠著。

  秋夜涼爽,這般走一走,倒也愜意。

  許明意抬頭看向頭頂,幽藍夜幕之上顆顆星子密集,細觀之下有幾顆隱約閃爍其間,煞是好看。

  “是,老奴都記下了…”

  走出一段小徑后,許明意隱隱聽得有低低的說話聲傳來。

  對方恰也是往她的方向而來,沒走幾步遠,便也就迎面遇到了。

  “父親。”

  許明意福了福身。

  許縉含笑應了,他身后的老仆向許明意行禮:“姑娘。”

  許明意點頭:“云伯。”

  “昭昭也來散步?”許縉笑著問,如大貓發腮般的臉上是十年如一日的溫和神態,這模樣似也沒什么出奇之處,但卻有著無形中可安撫人心的力量,靠近他身邊時,便叫人有種“萬事皆小事”的放松感——

  他此時笑瞇瞇地看著女兒,道:“若是無事,便陪父親一同走走吧。”

  “好啊。”許明意臉上也浮現笑意。

  父女二人邊走邊慢慢說著話。

  明日便是至關重要之時,父女間此時的氣氛卻格外閑適。

  “昭昭可是舍不得離開家?”許縉問著,視線掃過面前景色。

  “是有一些。”許明意道:“但也只些許而已。”

  前世她遠嫁寧陽,失去了家人,才是真正離開了家——

  而這一回,她并不是獨自離開的。

  許縉笑著點頭,似聽懂了女兒沒說完的話,道:“有家人的地方便是家,明日便能瞧見明時和你二叔了。”

  聽他這隨意而篤定的語氣,許明意不禁有些好奇:“父親不怕出意外嗎?”

  縱然處處都已經再三安排過,但明日之事的風險仍是極大的,但凡有一環出了錯,等著他們的便會是最壞的結果。

  “吃飽喝足,爹在閨女在,有甚可怕的?”許縉答得愈發隨意了。

  許明意看了自家老爹一眼,玩笑道:“您這是萬事不操心啊。”

  許縉笑著反問:“誰讓我爹和我閨女都這般有本領呢?”

  便是當米蟲,那也得有條件才行,他這就叫有資本!

  跟在后面的云伯也笑了笑。

  這畫面似乎很尋常,這笑聲也是,仿若一切靜好,然而此時落在許明意耳中卻并非如此。

  明日的計劃使然,注定了云伯等人是沒辦法跟著一起行動的。

  她慢下兩步,聲音很輕卻很鄭重:“接下來之事,就辛苦云伯了。”

  “姑娘這是哪里話?這些不過都是老奴分內之事罷了。”云伯年輕時也是跟著鎮國公血雨腥風里闖蕩過的,此時語氣輕松地保證道:“姑娘和老太爺只管去辦大事,家里的事,且放心交給老奴便是。”

  現今他年紀大了,不能跟著將軍沖在前頭,好在是還有些用處,尚可以幫著料理家中之事。

  許明意看著老人,心底生出觸動來:“云伯信得過我和祖父嗎?”

  “那是自然!”云伯答得果斷干脆。

  說句難聽些的話,都到了這等關頭了,老太爺和姑娘本是不必顧忌他們這些人的死活的,可為了盡可能地護好他們、為了這一日的到來,大爺自大半年前便開始著手準備應對之策了。

  “好,那云伯便等著我們。”許明意重復道:“無論如何,都一定要等我們回來。”

  “是,是。”云伯連聲應下:“姑娘放心,老奴必將局面穩住,叫大家安安心心等著咱們的人。”

  末了一頓,卻是又鄭重道:“但請姑娘和老太爺凡事量力而行,若有法子便用,若實在沒法子也萬不必為此冒險。但凡是咱們家中人等,便是掃地的粗仆也都是懂些道理的,若為了我們這些人壞了大事,那才是大家最不愿意瞧見的。”

  他們這些人的命不值錢,而老太爺和姑娘尚有頂要緊的大事要做,為了他們犯險,實在不值當。

  許明意沒應下這話,只笑著問:“大軍未動,您怎么這就說起喪氣話來了?”

  云伯一怔后,便是慚愧地笑了:“是…老糊涂了,說起話來不中聽,還請姑娘見諒。”

  又道:“姑娘和老太爺定能平平安安,一切順當如意…”

  說話間,自懷中摸出了一樣東西來,遞到女孩子面前:“這是老奴近日閑來無事雕著玩兒的,姑娘若不嫌棄便帶著,只當是圖個吉利…”

  許明意接過,只見是桃木雕成的一柄小木劍,不過巴掌大小,紋路卻很精致講究。云伯的手很巧,她幼時便得了許多他親手雕的小玩意兒,現如今還被她妥善收放著。

  “多謝云伯。”許明意笑著將東西握在手中。

  她定會帶著的。

  天色初亮之際,許明意和往常一般時辰起了身。

  鎮國公府中的下人,也開始了各處的灑掃,廚房里升起了蒸騰的熱汽,一切有條不紊,正如往日里每一個尋常的晨早。

  太廟之中,四下較之往日則忙碌許多。

  宮人們于各殿穿行著,準備著今日的祭祀事宜。

  朝陽緩緩升起,萬丈日光灑落在琉璃瓦上,踱上一層近乎透明的金芒。

  辰時三刻,圣駕至。

  皇帝御祭服、乘禮輦由承天門出宮,攜眾人于太廟正南門而入,經三道橋過御河,進得中門,在禮部官員的主持下,先在院內的三足青銅香爐中焚香叩拜罷,再又穿過戟門,來至正殿前。

  鎮國公伴在皇帝身后,抬眼望向大殿。

  主殿闊而深,坐落于漢白玉須彌座上,梁柱包沉香木,腳下金磚鋪就,廊廡左右為配殿,右側的配殿中所供奉的乃是于社稷有功的臣子——

  先皇尚在時,便同他說過,必是要他配享太廟的,也省得彼此寂寞,死后連個說話的都沒有。

  死后連個說話的都沒有。

  現下看來,多半是不能了。

  他這所謂功臣,注定要成逆臣了。

  若先皇當真有靈,知曉他這番決定,不知會如何看待對與錯。

  然無論如何,此事他都是非做不可的。

  真到了泉下相見,他還要叫先皇這個人才自罰上三杯——人家是謙稱犬子,他這兒子是真狗,生出了這么個狗兒子來,他娘的這可不就是個人才么?

  鎮國公隨著慶明帝祭拜過這位人才,遂又往中殿而去。

  先皇神位便在此,一番繁瑣祭祀流程下來,太后已初顯疲色,慶明帝神態恭儒,道:“母后若是累了,不妨先去齋殿歇息…”

  大祀已畢,至于后殿祭祀遠祖神,后宮嬪妃本也不必隨同。

  太后便點頭道:“那哀家便去齋殿誦經,同先皇說一說話…”

  “臣妾陪母后一同過去。”皇后向皇帝福身一禮,道:“臣妾先告退了。”

  此乃規矩之中,慶明帝不覺有異,只是頷首。

  “我也跟夫人一起!”敬容長公主抓住太后衣角,笑嘻嘻地道:“夫人定是帶了飴糖來的!”

  “…”幾名官員忍不住看過來,長公主這病究竟還能不能好了?

  玉風郡主強忍著不露出嫌棄之色。

  每每帶謝定寧出現在人前,她的臉面便要死上一回。

  “都去吧,朕允了。”慶明帝笑著,語氣親近又縱容,又對榮貴妃道:“朕見璋兒方才有些哭鬧,或是餓了,且帶他一同過去吧。”

  榮貴妃應下,帶著抱著小皇子的嬤嬤隨在太后身后退了下去,猶豫一瞬,卻到底沒跟著往齋殿去。

  今日到現下為止,她都尚未尋到合適的機會,若再隨太后去了齋殿,怕是回宮前都沒有機會接近皇帝了!

  皇帝還須去后殿祭神,而依著以往的習慣,祭神之后,皇帝是要在配殿歇息片刻,與眾官員議祭祀之事可有差錯遺漏沒有的…

  配殿…

  榮貴妃心思微動,借口小皇子餓得厲害,便帶著幾名宮娥與乳母進了配殿而去。

  嬤嬤看在眼里,總覺得哪里不對…倒不是說娘娘今日表現得不正常,正因是太正常了,這么正常,這真的正常嗎?

  嬤嬤已忍不住暗暗提心吊膽起來——娘娘不正常她害怕,娘娘太正常她也怕,在場的還有比她更難的嗎?

  殊不知,還真有。

  伴在慶明帝身側的國師大人一身道袍仿佛挾著仙風,舉手投足都無比從容。

  內心卻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盼著——組織究竟何時才能派人來接他跑路?他什么都準備好了,就等著跑了!

  然一時跑不掉,就且還得接著演下去。

  國師隨慶明帝來至后殿,于香火上點著了三炷香,遞到皇帝手中。

  香火繚繞中,慶明帝的臉色略有些發白。

  或是許久不曾這般長時間地走動過,此番近兩個時辰折騰下來,又處處嗅著香火氣,此時便覺得有些胸悶,且雙腿膝蓋處也開始隱隱刺痛。

  他接過青香,強撐著拜了拜,欲將香插進案上的香爐中,手下卻一個顫抖不穩,三根青香散開倒下,其中一炷燙到了他的右手手面之上。

  “皇上…!”

  李吉驚呼一聲,忙上前去。

  立在一側的禮部官員們自也瞧見了這一幕,相較于皇帝被燙,燙得重是不重,他們此時更在意的是——上個香而已,竟也能被燙到?這到底是皇上太不中用,還是神靈在表達不滿?

  縱然這般想,卻也不好表現得太過無動于衷,待要圍上去關切詢問時,卻見慶明帝的身形晃了晃,眼看就要站不穩。

  李吉和紀修趕忙將人扶住。

  “皇上可是哪里不適?”

  總不能是不中用到被燙了一下便要站不穩,這顯然是有其它不適。

  “無妨…朕只是覺得有些氣短。”慶明帝無法忽視雙腿那仿佛從骨頭里鉆出來的疼痛,但于大臣面前唯有強撐。

  “快扶陛下出去透一透氣…”

  “將陛下扶去配殿!宣太醫!”

  ——祭個孟秋而已,結果還宣起太醫來了,皇上到底還能不能行了?

  如今這關頭,治國有方和龍體康健,再不濟也得占一個吧一個都不沾的皇帝還能要嗎?

  禮部尚書在心里直嘆氣。

  眾臣張羅忙活起來,鎮國公也作出關切之態,一路陪著往中配殿而去。

  這般突發的狀況,引起了一陣小小的忙亂。

  亂些是好事——鎮國公抬頭看一眼已升到正中的日頭,在心中估算著時辰。

  配殿內,見慶明帝被扶進來,榮貴妃有些吃驚,心頭卻涌出一個念頭來…看皇帝這般模樣,無疑是個下手的好時機,莫非是老天也要幫她嗎?

  只要她今日能得手,皇帝一死,便無人能壓制夏廷貞,越郎也會得救…

  太子那個病秧子,又因之前落水而使左手落下了殘疾,甚至今日祭祀也沒能跟來,在朝臣眼里早已是形同虛設了,注定是無力同她的璋兒相爭的。

  到那時,有夏廷貞扶持璋兒登基,朝局便盡在他們掌控之中…她不必再懼怕任何人,她和越郎從此便能長長久久地廝守了!

  想著這些,榮貴妃忙上前去:“陛下這是怎么了?可是累著了?”

  “朕無礙,愛妃不必擔心…”慶明帝被內侍扶著在椅中坐下。

  榮貴妃提起幾上的琺瑯茶壺倒了杯茶水,捧到慶明帝面前:“陛下先吃些茶水歇一歇,說不定便能好些…”

  抱著孩子的嬤嬤見得這一幕,心口更是一陣狂跳——這般關頭卻待皇上如此殷勤,娘娘怎么就徹底轉了性子了?

  俗話說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嬤嬤拍著哭啼的孩子下意識地就退了出去,總覺得再待下去這后果怕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不哭不哭,咱們去那邊兒抓蝴蝶去好不好…”嬤嬤哄著孩子,快步下了石階——先跑遠點再說吧!

  慶明帝已從榮貴妃手中接過茶盞。

  “…”榮貴妃渾身緊繃著,心如擂鼓,連呼吸都屏住。

  只要皇帝能飲下此茶…越郎就不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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