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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 端正君子

  “我不知道。”男人似笑非笑地道:“萍水相逢,覺得投緣,便交個朋友,我未曾問過他的身份,他也不曾過問我姓甚名誰。”

  這話說得倒是頗有些江湖氣。

  吳恙只信了兩分,眼神若有所思地道:“對方將此貴重之物相贈,而閣下又將此物貼身戴在身上,可見確是十分投緣了。”

  總覺得少年話中有話,男人抬了抬眼。

  果然,就聽那著蒼色長袍的少年說道:“果真如此投緣的話,料想當是交心之誼,如此之下,倘若這位朋友對閣下說了些什么,較之旁人之言,其言必然更得閣下信服——”

  男人微微瞇了瞇眼睛:“吳世孫到底想說什么?”

  四目相對,少年緩聲道:“我想說的是,閣下入京作惡,是否正是受了這位好友的指引——”

  男人極快地皺了一下眉。

  而后便是一聲諷刺的笑:“哈。”

  “吳世孫年紀輕輕,心思倒是夠復雜的。單憑一個扳指,便能聯想到這諸多陰謀之論。”

  男人冷笑著道:“老子來京城,不曾受任何人指引!老子早就看狗朝廷和狗皇帝不順眼了!京城乃大慶根本,我就是要讓這城中的百姓知道,當今朝廷無能,當今皇帝昏庸!老子本想攪它個天翻地覆,誰知運氣不佳,竟栽在了一個小丫頭手里!”

  吳恙看著神情譏誚的男人。

  看來確實是認定了無人指引自己,自己的所作所為皆是發自本心——讓人根本意識不到自己遭了利用,這才是最高明的指引。

  沒錯,他還是更偏向于此人是被人利用了。

  從對方的言行及作案手法來看,此人第一次作惡,絕對不是在京城。

  但他午后已命人搜羅了京城之外的各地信息,雖說有些地方也偶有采花賊的傳聞,但留下梅花印記的行為,卻僅僅只出現在今時今日的京城——

  由此便足以見得,此人此番入京后的一切行為,皆充斥著欲亂民心之意。

  若當真一直有著這樣強的目的性料想也不會等到現下才進京了。

  這臨時起意的背后,當真無人提醒嗎?

  尤其是,對方還有著一位所謂不知身份、相贈此枚玉扳指的神秘好友——

  而他對這扳指的主人的身份再清楚不過。

  看著對方此時一幅只想痛罵朝廷和皇帝的模樣吳恙將視線收回道:“既如此,便告辭了。”

  看來余下的猜測,他需要從別處來印證了。

  見少年轉身離開了牢房男人的眉越皺越緊。

  片刻后低聲喃喃道:“怎么可能…”

  那是他唯一的知己好友,怎么可能會利用他!

  吳恙離開這間牢房走出了十余步后,轉頭看向牢房另一側。

  那邊隱隱有女子的說笑聲傳出想來應是關押女犯人之處。

  “今日那個占云嬌可是也被收押在此處?”吳恙問道。

  獄卒連忙答道:“回吳世孫正是。”

  “不知我可否見一見此人?”

  “這…”獄卒略有些為難:“那邊皆是女犯恐會侮了世孫耳目…”

  這話并非是推脫之辭。

  實在是他們大人太寬容了其中有幾個女犯人尤其猖狂他們這一群人里,但凡是沒成親的,都被她們調戲過。

  吳恙沒想那么多,道:“我說幾句話便走。”

  見他堅持,獄卒也只好應下在前頭帶路。

  “今個兒又是王小哥值夜啊。”一間關押著五六名女犯人的牢房中傳出了帶著笑意的聲音。

  緊接著又有道驚訝的聲音跟著響起:“這是哪家的公子?生得也忒好看了些吧。”

  “還真是…”

  “許久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公子哥兒了就是明日便被砍頭也知足了啊。”

  “說得好像你在外頭見過這么好看的似得…”

  聽著這些議論聲目不斜視往前走的吳恙皺了皺眉。

  怎么坐個牢還坐得如此開心?

  而從聲音來判斷這些人年紀并不算太大,至多也就三十歲上下。

  “吳世孫莫要介意,這些人平日里便是如此…”獄卒小聲地說道。

  至于為何不喝止她們?

  ——那樣只會讓她們愈發興致高漲場面也會隨之愈發失控。

  “她們是什么人?”因覺得有些奇怪,吳恙便隨口問了一句。

  “這個…小人實則也并不清楚,并非是經了堂審被關進來的。”

  大人也沒說要如何判刑,一直都只是這么關著。

  聽他如此回答,吳恙未再多問。

  因疑心占云嬌尚有未供出來的同謀,隨時還需提審,故而其暫時是被單獨關押的。

  獄卒取了鑰匙出來要上前將牢門打開,卻聽身側少年道:“不必了。”

  獄卒愣了愣,旋即應了聲“是”,退了下去守著。

  牢房內的占云嬌早已聽到了動靜,此時隔著鐵欄看向站在那里俊美清貴的少年,一時有些怔怔。

  怔然之后,便不自在地拿手拽了拽衣角,垂著頭無所適從。

  她此時狼狽到這般地步,著實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尤其對方是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少年,且從樣貌到身份再到衣著,都透著叫她抬不起頭的壓迫感,讓她忍不住自慚形穢。

  她甚至沒辦法主動開口詢問對方的來意。

  但幾乎是出于直覺,她覺得對方來此,必然是為了許明意。

  “當真無人指使你嗎?”

  少年清冷的聲音傳進耳中,占云嬌下意識地搖頭,咬了咬下唇道:“沒有。”

  又聽對方問道:“還是說,你覺得那人會因此你的包庇,日后會對你母親多有照料?如此德行者,當真值得信任嗎?”

  占云嬌抓著白色囚服衣袖的手指又緊了些。

  是啊,夏曦那樣的人,甚至還不如許明意,值得她相信嗎?

  當時在堂上,她根本來不及想太多。

  可她有別的選擇嗎?

  “若你肯供出此人,往后我會暗中讓人給你母親一些基本的照料,保證她不會受到夏家侵擾。”

  聽得這句允諾,占云嬌意外地抬起頭來。

  昏黃的燈火下,少年神態雖冷漠,卻無端有著讓人信服的力量。

  占云嬌眼神反復間,視線中的人再次開口:“且有一點,你怕是一時沒有分清楚。依大慶律,你此番傷人未遂,若是受...

  若是受他人指使,而非事件的主謀,只是從兇的話,本是不必死的。”

  占云嬌臉色登時大變,不可置信地道:“我不會死?!”

  她潛意識里只覺得此番犯了大事,且得罪的又是許明意,必然根本不會有任何活路了!

  可吳世孫卻說她不會死?

  看著她滿臉驚異之色,顯然真真正正對此一無所知,而非是一時沒想到,吳恙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所以說,多讀點律法很有必要。

  “你若及時將真正的主謀供出,坦白真相,至多只是流放之罪罷了,性命還是保得住的。”被那雙眼睛盯著,少年的聲音更冷硬了些:“但你若執意隱瞞到底,全部的罪責就只能由你自己扛下了。”

  占云嬌張了張口,想說些什么,但到底沒有說。

  “你大可好好權衡考慮一二,只是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最后看了對方一眼,吳恙抬腳離開了此處。

  看著少年大步離去的背影,占云嬌心底的掙扎和矛盾翻涌著。

  而這次,在吳恙經過那間來時笑鬧聒噪的牢房時,那五六名女子卻是十分安靜,幾乎半點聲音都不曾發出。

  但吳恙還是察覺到,那一道道視線皆落在了自己身上。

  直到他出了大牢,那間牢房里才漸漸有了聲音。

  “這竟然就是吳世孫么…”有人低聲道。

  將吳恙送走了的獄卒折返了回來,往這間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合著這些人也不是沒心沒肺,什么都不怕的啊。

  他方才去警告她們了一句,告訴她們這可是定南王府的世孫,讓她們勿要再胡說八道,結果一群人立時就安靜下來了。

  突然如此配合,他甚至都覺得不習慣了呢。

  繁星密掛,月涼如水。

  兵部尚書府內,身穿繡著淺金色月桂藕色上襖、湖藍色馬面裙的紀婉悠帶著丫鬟悄悄來到了一座院子前。

  趁著月色,又因不想驚動府中人等,丫鬟連燈都沒敢提。

  “去敲門罷。”

  聽著這句吩咐,丫鬟猶猶豫豫地道:“可是…姑娘…”

  這深更半夜的,姑娘來找這位公子,會不會太過不妥了?

  說來她家姑娘雖是性情溫婉,但向來也是有主張的人,可怎么從這位公子來了府中之后,姑娘好像就變得不太聰明了呢?

  “讓你敲門便去敲,哪兒來這么多話?”紀婉悠皺眉輕斥道。

  她特意等到這個時辰才過來,父親也早都歇下了,誰會知道她來過?

  況且,她是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他說,等不及明日了。

  丫鬟低低地應了聲“是”,唯有上前叩門。

  叩門的動作很輕,但四下俱靜,便也十分醒耳。

  不多時,便有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傳來。

  “何人?”

  門后傳來年輕男子平靜的問話聲。

  紀婉悠忙答道:“是我。”

  門后一時沒有回話,對方像是沉默猶豫了片刻之后,才將門打開。

  紀婉悠走了進去。

  他身上穿著長衫,半束的發也整整齊齊。

  紀婉悠看了一眼書房的方向,其內還亮著燈火——顯然他還未曾歇下。

  “不知紀姑娘深夜來此,有何要事?”

  他似乎并無請她去房中說話的意思,在院中站定后便問道。

  紀婉悠也并不生氣。男女有別,又是夜間,而他一貫秉守禮節——無論是何種情形,無時無刻都懂得愛惜女子名聲的男子,她是頭一次見到。

  “小鈴,你去外頭守著。”紀婉悠轉頭吩咐道。

  丫鬟福了福身,退去了院門外。

  “今日…許姑娘之事,公子想必已經聽說了吧?”

  “聽說了。”

  他的反應看不出喜怒,紀婉悠抬眼看著他,愧疚地道:“我當真不知竟會牽扯到令妹身上…此前我將此事交給了周家姑娘盯著,她不知你如今客居在我家中,亦不知我同你的關系,故而從未同我提起過夏曦先前竟找上了令妹。”

  她聽到消息后,立刻找了周婼過來,也是才從周婼口中得知了前后經過。

  男子一時未語。

  見他不說話,紀婉悠心中更慌了些:“你放心,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令妹出來的!”

  哪怕她想了大半日也根本沒想到什么可行的辦法——畢竟這件事情如今已經同鎮國公府的姑娘連在了一起,是過了明面的,真想救人,勢必要同時面對官府和許家這兩個大難題。

  但她真的覺得對不住他。

  他為了向夏家復仇,隱去原有的身份躲藏在這里,連門都出不得,甚至在事成之前都沒有辦法同家人相見…

  他心中已經十分煎熬了,可她卻又給他添了這樣的麻煩。

  男子繼續沉默著。

  這沉默讓紀婉悠備感煎熬。

  就在她幾乎要不知所措時,面前的男子適才開口。

  “此事不怪紀姑娘,是我那不懂事的妹妹,自己選錯了路,做錯了事。此事既然確是她所為,而非受人誣陷,那她便應當要承擔后果。”這話說得本有些冷漠了,但因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反倒叫人聽出了克制的嘆息。

  聽著他的話,紀婉悠一時有些怔怔。

  他竟不怪自己,且覺得家中妹妹理應要承擔過錯嗎?

  書中那些寬以待人嚴于律己的端正君子,也莫過于此了吧。

  “但此事既非她一人所為,便也該將全部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非由她一人頂下所有罪責。”男子繼而說道。

  紀婉悠點頭。

  “自當如此。”

  她起初做這件事情,便是沖著夏曦去的,計劃進行到了這一步,甚至連他的妹妹都牽扯了進去,焉有就此放過夏曦的道理?

  但這些話在他開口之前,她自然是不能講的,否則他定會誤會自己不顧他妹妹得安危死活。

  見他若有所思,紀婉悠輕聲問道:“我還能…幫著做些什么嗎?”

  一刻鐘后,紀婉悠離開了這座院子。

  男子注視著那道緩緩離去的背影,眼底閃過不明笑意。

  很愧疚嗎?

  倒也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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