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名少女。
少女顯然也是聽到動靜過來看熱鬧的,熱鬧看得正入神,未曾料到會突然意外同夏曦對視。
四目相對一瞬,少女臉色一變,連忙轉身跑走了,似乎十分害怕被夏曦看到。
這無疑是異常的。
夏曦飛快地皺了皺眉,然而此情此景,容不得她去細思其它——大鳥似乎是報復夠了,此時正站在屋頂上居高臨下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
趁此時機,夏曦趕忙扶著丫鬟的手臂站起了身。
周婼跑了過來,聲音顫顫地道:“阿曦,你沒事吧…”
夏曦咬了咬牙。
這問題簡直是廢話!
狼狽至此,她甚至沒有勇氣回頭瞪上許明意一眼…現在她只想立即離開這個鬼地方!趕緊逃離那只大鳥的視線!
周婼扶著夏曦很快離開了此處,上了停在不遠處的馬車。
馬車里,夏曦背靠著隱囊,抿著唇,閉著眼睛,由丫鬟替她擦拭著頭發上和額頭上黏著的灰白之物。
周婼看她一眼,滿眼不忍地道:“阿曦,這鳥也太兇猛了些,怎么就…”
“給我閉嘴!”
夏曦冷聲打斷她的話,眉心緊緊皺著,眼睛始終沒有睜開,渾身都在微微戰栗著。
她一直以為自己人生中最丟人的一件事,就是三年前被許明意當眾踹進了荷塘里…她當真覺得再不會有比此事更丟人的了。
直到此時此刻…
想到方才的一幕幕,她的腦海中甚至有著短暫的空白。
那些人會在背后怎么取笑她?會如何議論她?
她下意識地想去逃避,卻怎么也揮之不去,直到眼前突然莫名閃過那道青藍色的少女身影,只想暫時分散注意力、用以逃避那最難堪之事的潛意識促使她問道:“方才人群里那穿青藍衣裙的人是誰?”
這話有些沒頭沒尾,兩名丫鬟和周婼都沒反應過來。
又聽她不耐煩地道:“就是那個手里還提著藥包的!”
“提著藥包…”周婼思索了片刻,道:“阿曦,你說得該不是占云嬌吧?”
方才她也看到對方了。
從前占家沒出事的時候,占云嬌極喜歡與人結交,曾對她很是巴結討好——她起初以為占家與鎮國公府走得近,占云嬌同許明意的關系必然還不錯,故而也一直耐著性子同占云嬌來往了一段時日。
但后來她很快發現許明意并不買這位占家姑娘的賬,因此她也就懶得搭理此人了。
再不久,占家就出了那樣的事,牽扯進了夏晗的案子里…
自那后,她也沒怎么見過占云嬌了,方才瞧著,衣著打扮還遠遠不比從前,想來如今的日子定是落魄緊巴得緊。
“占云嬌…那是誰?”夏曦皺眉問道。
周婼便將占云嬌的身份說明,只是沒提自己同對方有過交集的事情。
夏曦冷笑了一聲。
原來是那個占潛的女兒。
那個在公堂上指認她兄長,然后轉頭便投了河的占云竹的妹妹。
怪不得方才見她看過去,便像是見不得光的老鼠似得趕忙逃了。
她父親還真是仁慈啊——
徐英在城中將鋪子開得紅紅火火,占家人也都還活得好好的。
而待外人如此仁慈大度的父親,對待自家人卻比誰都要狠心,當初將二哥推出去,事后待母親百般冷漠,如今更是要將她當作籌碼替他招攬新科狀元!
“說起這個占云嬌,如今的日子似乎也不好過…”周婼小聲地說道:“以往也是住在慶云坊里的,家中出事之后,族人趁機要回了慶云坊里的宅子,她們母女二人便被攆了出去…”
聽得慶云坊三字,夏曦立即問道:“照此說來,她與許明意從前必然有來往了?”
周婼不置可否地道:“先前兩家可是鄰居呢。”
夏曦冷冷笑了笑,沒有再說話,顯然還在竭力平復著心緒。
“阿曦,方才混亂之下,我聽說了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周婼猶猶豫豫地道。
夏曦此時半點耐心都沒有,皺著眉道:“要說便說!”
周婼嚇得縮了一下,才小聲道:“我聽說…那只大鳥是禿鷲,生性十分兇猛,又聽人說,這禿鷲正是許姑娘所養…”
夏曦反應了一瞬,臉色頓時沉到了極點。
原來這東西當真就是許明意養的?!
“我明白了…”她咬牙切齒地道:“我此前沒想到這鳥竟如此兇猛,她卻必然是清楚的,起初她之所以提醒我,便是為了激怒我…為了看我出丑!她根本就是存心的!”
她今日的遭遇,完完全全是被許明意給設計了!
周婼張了張嘴,沒說話。
怎么說呢,當時分明就是夏曦主動招惹的那只鳥,鞭子都拿到手里來了,即便當時許家姑娘什么都不說,結果應當也是一樣的吧?
分明是自己蠢到去作死,卻還要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這果然是夏曦一貫的做法沒錯了。
不過,夏曦能這么想,當然是再好不過。
就繼續這么蠻橫無知下去吧。
馬車很快回到了夏家。
希夷街上發生的事情還沒來得及傳回來,夏曦一路回到自己院中,雖然已經換了衣裙,但從頭到腳的狼狽還是遮不完整,因此惹了許多仆從丫鬟注目。
周婼將人送到,便沒再多呆。畢竟依以往的經驗來看,再呆下去,不過也是被夏曦拿來撒氣罷了。
夏曦剛回到院中,便命人備了熱水沐浴。
洗干凈后,坐在了梳妝臺前由丫鬟絞著頭發。
望著鏡中倒影,夏曦臉色一變,立時摸了摸額角的位置,那里顯然有一道傷痕在——
她立即向銅鏡湊近,緊接著便發現眼角旁,脖頸處,都有著受傷的痕跡。
她之前都沒顧得上留意這些!
雖說看起來不像是被大鳥直接拿爪子故意撓的,畢竟真一爪子撓下去傷勢必然要嚴重得多,但也一定是在躲避大鳥的過程中受的傷!
而額角這一塊傷痕不淺…恐怕是要留疤!
夏曦剛稍稍平復下來的怒意再度暴漲,抬手將面前梳妝臺上的東西盡數揮落在地。
又開始了是嗎?
——原本替她擦拭頭發的丫鬟已經見怪...
已經見怪不怪,默默垂首退去一旁。
剛走進來的管事婆子見得這一幕,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姑娘這是要瘋啊…
一天砸兩回,再這么砸下去,嫁妝怕是都要給砸沒了!
這若不是她奶大的姑娘,而是她親生的,她早就一頓大耳刮子伺候了——且要她說,像這種愛砸東西的,打一頓丟去豬圈里睡最是合適不過了。
夏曦砸了一通之后,趴在梳妝臺前放聲痛哭了起來。
丫鬟婆子沒人敢勸,也沒人想勸,待她哭夠了,管事婆子才讓人打了熱水過來,該擦臉擦臉,該上藥上藥。
這一番折騰,天色已近要暗下。
這時,院中來了一名傳話的大丫鬟。
聽完那名丫鬟的話,夏曦的臉色一陣紅白交加。
看來是父親已經聽到今日她在希夷街上遇到的事情了。
可她出了這樣的事情,父親沒有半句安慰不說,竟然還要禁足于她!
管事婆子倒沒覺得有哪里不妥。
按說出了這等事,短時日內還有臉出去才是奇怪——可誰讓她家姑娘臉皮一貫夠厚呢,她不止會出去,恐怕還得鬧事。
老爺這也是被煩怕了啊。
且婚期已定,再這么鬧,讓人家新郎官作何感想?——這要娶回去的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兒?還能行嗎?往后的日子何去何從?
想到這里,管事婆子不免還是想勸一句:“姑娘這性子多少還需息一息,待日后成了親,這兩個人過日子…”
“出去。”
夏曦冷冷地打斷她的話。
…行吧。
管事婆子干脆利落地轉身走了出去,回去嗑瓜子去了。
夏曦沒有用晚食,更衣后躺到床上,卻根本無法入睡。
不管是閉眼還是睜眼,她腦子里都是今日發生的事情。
不消去想,也可知她此時必然已經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柄…
許明意…
在這京城之中,只有許明意敢如此捉弄針對于她!甚至可以說,自從她有記憶以來,所吃的虧,十之八九都是拜許明意所賜!
究竟憑什么?
憑什么許明意每一次得罪了她,都能全身而退?
即便是那次將她踹進塘內,許家也沒有半點抱歉,甚至連面子工夫都懶得做,護短護的明目張膽!
而她卻要遭父親責罰,父親只會一味斥責她胡鬧…一直都是如此!
同樣都是家中嫡女,家境也相差無幾,憑什么許明意就處處都比她稱心如意?
尤其是她眼下還要嫁給曹朗那種人…!
許明意怕是為此沒少在暗下嘲笑她吧?!
——從小到大在心底積攢已久的、她不愿面對不愿承認的嫉妒與不甘,這一刻如洪水決堤,一股腦兒全都沖了出來。
許明意幾個字,甚至要被她看作人生中一切不如意的源頭。
還有那個叫徐英的…
今日她出丑時,徐英就站在鋪門外眼神冷漠地看著——一個骯臟不堪不知廉恥的賤人,也配用那種眼神看她的笑話嗎!
夜色中,女孩子的臉色反復變幻著,眼底有著急切的思索之色,像是內心升騰而起的怨恨急于要尋求發泄的出口。
忽然,她想到了一個人。
或許對方能比她更加了解許明意…
夏曦一夜未有合眼。
次日一早,便讓人去給周婼送了信。
她被禁足無法出門,有些事,還需要讓周婼來做。
送信的丫鬟去時,周婼卻不在家中。
兵部尚書府的花園子里,周婼正陪著紀婉悠坐在亭中賞花閑談。
兩名丫鬟不遠不近地守著,亭中周婼的說話聲低低的,卻帶著笑意:“…我心知她對這門親事不滿意,當時本只是想引著她去聽聽曹狀元的事情,趁著她心情不妙,瞧見了溯玉坊,我再提一提許家姑娘與那徐掌柜走得頗近的話,叫她心里對許家姑娘再添一根刺——可誰知許家姑娘剛巧也在,夏曦又丟了這么大的臉…倒是意外之喜呢。”
女孩子說到此處,拿團扇半遮著臉,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
紀婉悠也淺淺笑著,道:“倒比你我原本想的還要更順利些。”
“是啊。”周婼說道:“依夏曦的性子,昨日吃了那樣的虧,事后必然還要再鬧的。”
這么鬧下去,可未必會有什么好結果。
她能忍得了夏曦日復一日的欺壓輕視,可不代表許明意那種硬茬也能忍得了——從小到大,夏曦可從未在許明意身上占過一點便宜呢。
想想夏曦必然還要再吃虧,女孩子眼睛里浮現期待的笑意。
到時真若鬧得太過,退親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畢竟夏家也是要臉面的,自家女兒太過不堪,怎好再厚著臉皮往曹狀元府上塞呢?
說來,夏曦可真是太不知足了。
當今狀元郎都看不上,干脆一輩子都別嫁了。
紀姐姐已經替她仔細分析過了,若是夏家的這門親事真退掉了,那京中官宦人家的姑娘中,她便是最適合的那一個。
她可不像夏曦那么蠢,看人只盯著一張臉。
“不過就算夏曦同曹狀元的這樁親事依舊能成,也不要緊,反正即便嫁過去,她也還是一樣不會順心的。”周婼笑容舒心:“且能看夏曦出一回這樣的丑,我已經覺得很解氣了。”
做人嘛,就是要知足常樂,她可不是鉆牛角尖的人。
“周妹妹向來豁達通透,人也聰慧,不管嫁去哪家,日子一樣都能過得有滋有味。”紀婉悠笑著說道。
周婼也不害羞,笑瞇瞇地道:“我可比不了紀姐姐呢,此番若不是紀姐姐提醒我,我都想不到這一層呢——多謝紀姐姐如此替我著想。”
當然,她也清楚,紀婉悠必然有著自己的盤算——但是只要對她也有好處,她也不介意被利用一下就是了。
紀婉悠是兵部尚書獨女,夏曦是首輔之女,她游走在這些人中間,不就是為了撿些她們看不上的好處么?
所以,有些話無需說破,她只管裝傻就是了。
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周婼適時地請辭離去。
紀婉悠吩咐了丫鬟相送。
這時,一旁的小徑深處行出了一名著藏青長衫的年輕男子。